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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但至少我得描述一下威廉,因為單單他一個人的容貌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再者,年輕人被一個年紀較長、智慧較高的人所吸引,並不只是由於他的珠璣話語或敏銳心智而已,也包括他表面的形體,如一個父親般親密,還有他的姿勢,他的皺眉和微笑,都是我所審視、觀察的--沒有一絲肉欲污染了這種肉體之愛的形式(也許是惟一真正純潔的)。」

 

1.

要打開了嗎?

 

是的。

 

請您先檢查,這是完全密封的。

 

男人將手中的牛皮紙袋進行左右上下的翻轉。

 

並無人知道裡面的內容。在遺囑人寫好後就當場封口了,這點我相信您是知道的,立遺囑的時候我們見過一面。

 

是的。

 

身為遺囑見證人的男人回應。

 

那麼這位,就是遺囑繼承人嗎?

 

是的。

 

那麼開封的權利就由他親手來實行吧。

 

公證人將密封檔案袋緩慢且禮貌地推到桌子另一側。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遺囑就在裡面。您可以打開了。

 

坐在那一側的人沒有伸手去接。

 

理應是進入十月的天氣,在正午的時候依舊炎熱如夏。公證處辦公室的冷氣無聲地運轉著,擱在辦公桌上盛裝冰水的玻璃杯壁上滲出細密的水珠。

 

蘇汀?

 

身邊的蘇文出聲。

 

 

2.

名字就像符號。一個人的一切都由這個符號開始。而符號的運用,大部分是為了相互區別,互相獨立,類似森林中的獨木一一分立。沒有兩棵完全相同的樹。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個體的獨立套用在這個理論裡幾乎都能千篇一律的概括。

 

照此來說,事物的彼此剝離是符號在自然的具象,而名字——存在於有文字的文明,則成為剝離這個動作的先置。人在完成自己的全部大腦需要三年,而名字從滑出子宮前便被賦予,名字與生命幾乎同時開始,早於意識,可以說是它在最初給了人“剝離”的概念。但當意識出現,人對於自身獨立性的認同,又使他們對於名字的符號賦予更多個性,這個時候自我就產生了。自我所攜帶的信息量被個人壓縮進名字這個符號,這個時候名字就不再具有當初單純的象形意義了,而是集合了整個人類文明,社會模式,在歷史地理作用下沉澱的標本。

 

標本?

 

講臺上老師向他投來一瞥。

 

是的。

 

蘇汀舉起粉筆,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一般,把這個詞寫了上去。

 

這個就是我對於綜合申論第三題的全部解答。

 

感謝你的作答,很精彩。我很喜歡你最後下的定義。

 

謝謝。

 

希望你能明天將這個解答重新整理成書面交到我的辦公室。

 

是。

 

蘇汀微微鞠躬,在全班的鼓掌中把短了半截的粉筆放回粉筆盒,走下講臺。

 

他往後面走了幾排,穿過大半個教室,就在他要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想起什麼似的轉身。

 

老師。

 

什麼?

 

我剛才的陳述裡有一個問題。

 

是嗎?老師回頭去看了看半個黑板的板書,有什麼地方出錯了嗎?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

 

蘇汀輕描淡寫地說。

 

既然符號讓人獨一無二,人使符號的獨立變本加厲,究竟是從誰先開始的呢?

 

他重新轉向講臺,看著黑板上的「標本」,輕輕抿了抿嘴。

 

這場剝離的第一個施力,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呢?

 

 

3.

是從哪裡開始的呢。蘇汀看著遺囑上那一個單獨陳列在最下的名字,靠近他的簽名處,被油墨端端正正的列印在上方。他捏筆,筆尖懸停在紙上方毫米的位置,仿佛一隻鳥盤旋在一望無際的海水之上,找不到地方落腳。他要簽下的位置靠著蘇爵的親筆字跡,蘇爵寫下時候的墨水已經幹了,但還是有書寫時不小心摩擦帶出的墨漬,蘇汀知道蘇爵晚年的時候眼睛已經不太好了,曾經他閱讀有抄寫字句的習慣,後來看的不太清楚了,他就改用粗糙的畫線,然後交給蘇汀幫他抄寫。也就是那段時間裡,蘇汀讀了不少書,蘇爵對知識的放縱讓蘇汀成了一個不知飽足的渴求者,在他那個還沒有構建成型的世界觀裡,蘇爵給他書都成了砌進他意識裡的每一塊磚。

 

蘇汀垂眼看著,用指腹輕輕貼上蘇爵的簽名,先是食指,然後是中指,無名指,他慢慢的鬆開掌心的力量,讓自己的手緩慢溫柔地將那個名字覆蓋。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還能做什麼,蘇爵的所有意志都在這裡,都在這張紙上,白紙黑字的兌現,等著他以自己的名字做交換去繼承。

 

上面寫了什麼?

 

他聽見蘇文的聲音。蘇汀側頭去看他的父親,蘇文大略地掃過全文,好像也了然了什麼,一時間神色驚愕,卻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

 

蘇汀看著他父親蒼白的臉,微微抿了抿嘴。他轉了一下手裡的筆。他看出蘇文在巨大的衝擊裡找不到詞彙,他安靜地等著,等著他父親找到足夠的理智去組織自己的語言。

 

…你要是不想的話…

 

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最後蘇文開口。

 

蘇汀對蘇文搖搖頭。

 

這筆錢很重要。爸,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其他所有需要治療的人。

 

說不定會有其他的方法,錢的周轉也不見得只能靠這種形式…

 

沒有時間了。

 

蘇汀輕聲說,但聲音裡沒有絲毫猶豫。

 

再怎麼周轉,也不會比以婚姻共同財產的簽下去要快。更何況任何通過市面的資金都在嚴控的監管之下,這樣的一筆金額一旦進入銀行系統,必定會在中央銀行留下痕跡。爸,爺爺選擇在這個時候把遺囑以婚姻的形式過繼給夏家補足資金缺口,只能說明他們試過了所有的方法,走投無路,這不過是他們最後的一個選擇罷了。

 

但你…

 

我沒有任何損失。

 

蘇汀說。他的手還放在蘇爵的名字上。

 

夏家會作為交換為我提供今後所需的所有生活資金。說白了還是一個錢錢交換,只是扣上一個婚姻的帽子。

 

他抬眼,看著蘇文欲言又止的模樣。

 

當然如果您介意我和一個同性簽訂結婚契約的話…

 

蘇汀。

 

蘇文看著少年波瀾不驚的眼睛,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蘇汀討論起自己的即將面對的身份轉變,事不關己的口吻,讓他的父親看不出情緒。

 

不該是這樣的。

 

蘇汀愣了一下。

 

…什麼樣的?

 

你為什麼要在乎我?在乎其他人?….什麼醫院,治療…在乎你爺爺給你的一場交易而這個交易裡自始至終都不需要你參與?蘇文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什麼不先問問你自己?

 

蘇汀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害怕其他人,不是嗎?為什麼你要勉強自己去接受一個根本沒有見過面的人?

 

玻璃杯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在桌上積成一灘。

 

你忘了你高一在嵩青…

 

爸。

 

蘇汀打斷了他的話。

 

我知道的。

 

他感覺自己的掌心下的紙張有某種脈搏的鼓動,仿佛連著十指一般的回溯到心臟,就像貼著蘇爵的心跳。

 

他又重新看了一眼那個陌生的名字。夏冉。他默念了一遍。夏冉。

 

我沒忘。

 

蘇汀說。

 

所以我不唱歌了。再也不會了。

 

蘇汀,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樣就好。爸。沒什麼是不可以失去的。人也不是說一定要靠著某種東西才能存活。你讓我問自己,我問了,這就是我的答案。

 

蘇汀下筆,懸停已久的筆尖碰觸到紙張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猶豫都塵埃落定。

 

可能是他還不夠自私,又或者是這本身就是一種私欲,他想,他想要完成這件事,如果這是他這輩子僅此一次的,少有能決定自己生命的一次,那麼他所需要的,就是將蘇爵給他的所有籌碼,在這一刻,全部壓下。

 

他寫的很快。一個名字也用不了多久。

 

這樣就好。

 

他又說了一遍,不知道是對著誰說的。他坐在那看著自己的名字,放開了覆蓋著蘇爵名字的左手。他垂下眼瞼,他們的名字肩並肩地站在一起。

 

這是他所擁有的最後一次和蘇爵站在一起的機會了。此刻他兩手空空,所有籌碼已經被推向了輪盤中央。

 

然後我就要走了,爺爺。

 

他在心裡說。輕輕的蓋上筆帽。

 

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

 

 

4.

或許誰都沒有開始。或許兩者的最初狀態,本來是註定了在距離一毫米的地方,永恆的相對靜止。這就好比你去詢問運轉不息的整個宇宙,第一個施加運動的力是從哪裡開始。

 

很久以後,夏冉嘲笑他,仿佛在談論什麼茶餘飯後的笑料。在他毫無人情的問題上,那個青年高傲又滿不在意地打破了這個問題的究極,頑劣與肆意,就像一個孩童推倒所有的多米諾骨牌。

 

誰都沒有走出那一步。是上帝推了它一把。夏冉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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