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
1.
夏冉把蘇汀拖進浴室花了差不多三分鐘,在那之前他在客廳裡沖著小孩的臉來了一拳,並沒使出全力,不過也足以說明他的怒火了,拳頭的力道在他感受到蘇汀掌心不尋常的粘膩後就松了大半,最後幾乎是貼著小孩的臉輕輕擦過。動作看起來就像揩油。夏冉並沒想太多,為了證實自己的疑慮一般又毫不客氣地伸手再次摸了蘇汀的臉一把。他聞了聞指尖,方才的怒火很快被拋到腦後。
他開了浴室燈,脫光了蘇汀的衣服,即便對方不止一次地表現出不願合作的態度,但最後還是在夏冉殺人的眼光下乖乖就範。然後夏冉脫了外套,卷起袖子,回房間換了條短褲,穿著拖鞋回來,打開蓮蓬頭就朝蘇汀劈頭蓋臉地沖下去。
徹底沖洗完身體大概花了快一個多鐘頭,夏冉沒有養寵物的經歷,但當他摁著蘇汀的腦袋,努力地把少年柔軟的黑髮上的洗髮露搓揉出泡沫,以及全部沖洗完畢後看見蘇汀回歸清爽白淨的臉,他想或許這就跟養了大型犬沒什麼兩樣。
他把浴缸裡放滿熱水,自己淋浴沖洗後也跟著坐進去。還好當初浴缸選擇的沒有太小,雖然擠進兩個人依舊有些勉強,但也不至於太過擁擠無法動彈。夏冉靠在一頭,蘇汀坐在另一邊,側身趴靠在浴缸邊,頭枕在手臂上,臉色被氤氳的霧氣慢慢地蒸出紅暈。他垂著眼瞼,乖巧無害的模樣,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2.
你身上為什麼會有可樂的味道?
…我不小心打翻了。
你不喝可樂,別騙我了。
蘇汀沒有說話。
這如果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讓我別管,我就不會再過問了。
…。
雖然沒有得到回應,但夏冉知道他在聽。沒有了一開始出離的憤怒,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潛意識告訴他,最重要的並不是蘇汀所說的那句話。他想要明白的是他說出那句話的理由。
他讓自己保持著平靜的口味繼續說。
你以前的事情,你剛才經歷了什麼,你的學籍你的過去,我都不會問了。
…。
給我個答案吧。就一句話。
那個從他回來一言不發的小孩這時候第一次轉過頭來,蘇汀的眼睛很黑,在隔著霧氣的浴室裡,夏冉依舊能看見他明亮的透徹的瞳孔。
蘇汀看著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夏先生,您失去過什麼嗎?
3.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與死亡之間是有什麼隔著的。你沒有感覺,你的父母擋在你們之間,等到父母過世,你才會真正的直面它。不然看到的死亡終究是抽象的,你不會明白。
我在一年前讀到《百年孤獨》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馬爾克斯說的是什麼,可以說所有過早接觸這本書的人都是這樣,我們明明都是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卻企圖在別人的苦難藍圖裡給自己找到一條生路。
夏先生,我怕了。直到今天我發現那種恐懼又回來了。可能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但我想至少您不用跟我拴在一條船上。
我害怕的不是我失去什麼,而是我知道我快要失去了。在未來的某一天,某一個時刻,在無限延長的時間單位裡,有什麼東西會被永恆地從我的生命裡奪走。
有時候人不僅僅對自己的死亡有所感應,對別人的也一樣。對你愛過的人尤其如此。
老師的死我無法阻止,但我同樣也沒能救回清澄。清澄是病死的,他死在嵩青音樂節的決賽舞臺上,最光彩奪目的那個瞬間,為我敲下了最後一個鼓點。只是為了讓我贏。
可我最後沒有贏。我贏不了源晴。我早就該知道的。我眼睜睜的看著清澄的生命一天天被病痛蠶食,如果不是為了能站在賽場上,他在前一天就要因為病情復發進重症監護室。每一次他讓我撐下去,他讓我向他保證能贏,我都沒有拒絕他,我不想放棄他的願望,我想遵守他約定,這樣可笑的執念才是真正將他殺死的東西。
清澄死前一直在咯血,我幫不了他,我跪在他身邊,努力地想要把他抱緊,但他停不下來。我身上,手上,衣服上,腿上全都是血。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居然是這麼大的容器,我懷抱著他的時候就像抱著窄窄的河床,血液不斷地從裡面決堤。我堵不住它。
…後來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常常夢到同樣的事物,夢裡我站在什麼都沒有的空白裡,清澄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跟我隔著一條紅色的河流。
夏先生,您還什麼都沒有失去過。您不會明白的。
人在最開始的的時候追逐的是燦爛和榮光,艱苦卓絕歲月裡也能點石成金,斧頭開花。但時間久了,你才會發現得不償失的事情比比皆是。有時候一個人犧牲了所有,都換不回他當初的那個願望。
人的犧牲是有極限的,夏先生,生命就是我們的最大犧牲。我們無法跨越這個極限,但想要換取的東西卻是沒有終極的。
我是沒有體驗過死亡的人,我的父母也沒有,我們都好好的活著,我依舊還站在離死亡一紙之隔的地方,等著我的父母先一步用生命將遙遠的問候傳達到我這裡。我想如果我很早就體會了,我失去了一切,在一無所有中長大,可能我會像一個亡命之徒,利益熏心,冷漠殘酷,但這沒有什麼不好的。那樣的人無堅不摧,戰無不勝,聯合整個宇宙的力量都無法摧毀他。無所畏懼,無可失去,因為本來就不曾擁有過。一生都被仇恨驅使,在最孤獨的境遇裡自得其樂,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有敵人。
我不會喜歡這樣的人,小孩。
蘇汀露出一絲苦笑。
這只是一個假設,夏先生。假設畢竟都不是真的。
夏冉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著蘇汀,抬起手把熱水關掉。
我知道,最後夏冉開口,但它太真實了。
都是一樣的,夏先生。蘇汀說,無論是誰,生命都得靠著“如果”才能撐下去。就像那些時間輕而易舉從我們這裡奪走的東西,就算我們早就洞察了一切,遇見了未來,卻束手無策,除了等待別無他法。那樣的等待暗無天日,可總是有人想要用自己的一輩子去丈量一個假設的可能。
我想如果當初我認輸了。我棄權了。我下跪了。我這一輩子愧對的也只有伊藤一個人。但我沒有,所以我連清澄也失去了。我贏不了源晴。現在不會,以後也不可能了。
蘇汀說著,抬起手堵住發紅的雙眼,沒讓眼淚流下來,聲音卻先一步哽咽了。他將自己埋進水裡,仿佛一個人回歸成原始而孤獨的胚胎,溫熱的羊水將他包覆,卻無論如何也撫平不了與生俱來的悲傷。
我贏不了他…我的靈魂奏者已經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