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最早的那班列車從盧克森出發,大約三點二十五分左右到達科林。」
蘇汀舉著話筒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眼時鐘。
「嗯,然後?」
「你要在一點鐘拎著你的行李箱準時站在你家門口,我過來接你去車站。」
「嗯。」
「科林今天降溫,帶上你的秋裝過去。你有秋裝嗎?」
「有。」
「我說的不是長袖那種,是風衣……」對方說到一半打住,仿佛放棄解釋一般地歎了口氣,「算了,沒有也沒關係。大不了穿我的。」
對面傳來悉悉索索地翻找東西的聲音。
「另外,把你的軍人證件也帶著。方便折票價。」
「嗯。」
蘇汀邊聽著,邊在便簽本上寫下幾個字。
「走前問問蘇河要什麼,給他帶點禮物。」
家裏的長男把話筒貼到一旁的弟弟耳旁。
「你自己跟他說。」
「誰…啊?」孩子聽出對面的聲音,瞬間便笑得跟開花似的,「夏冉哥!」
…。
「唔唔…這樣不好吧…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
「啊…是嗎…」
…。
「欸?可以嗎?!」
…。
「…嗯,…那…博物館的紀念品就好。」
…。
「足夠啦,夏冉哥幫我選吧。無論什麼都好。」
…。
「…不不不不千萬不要讓我哥決定。」
…。
「真的。一定不要。」
…。
「謝謝夏冉哥!回來請一定要來我家玩啊!」
…。
「啊真的嗎?太好了…我哥吃完什麼都沒說,我還以為味道很糟糕…」
…。
「嗯,我會加油的,那就…」
「那就說到這裏。」
蘇汀說著把話筒從聊得起勁的小孩手中抽走。
「啊!哥!你很過分啊!我還沒說完!」
沒有理會一旁弟弟的拳打腳踢,蘇汀一只手推著小孩的頭,躲開對方張牙舞爪揮過來的拳頭。
「一點鐘見。」
準備掛電話的前一秒對方叫住了他。
「蘇汀。」
「嗯?」
青年嘲笑他。
「你真的很不會養小孩。」
蘇汀撇了眼蘇河憤怒的臉。
「算了。跟你說這個也沒用。」
「…。」
「畢竟你自己也是個麻煩的小鬼。」
聽著話筒的未成年人愣了一下。蘇河趁著這個時機一口咬在了對方的手腕上。
2.
火車旅途是一個小時又五十五分鐘,途經山川平野到達另一個城鎮。他們在一點二十的時候提著箱子站上月台。
「你不用每次都拿蛋糕給蘇河。」蘇汀站在青年右邊,火車進站前的月台不斷湧入人群,他側過身體讓人潮撞上他的後背。
夏冉斜過眼睛看了他一眼。「也是別人送的。沒有人吃會壞。」
蘇汀沒覺得自己不會養小孩,他想。但是泰迪熊收買人的方法很有用。青年將自己裹在風衣裡頭,下擺柔軟地垂落,棕色的頭髮還未能蓋住後頸的一半。這個冬天過去大抵將會長到處碰衣領的邊緣。
日光從頭頂的玻璃照進,夏冉神色不善躲開從他眼前擠過去的孩童,才退了半步就撞上蘇汀,他轉過去就看見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亮晃晃的大廳上滿是移動的人潮,青年站在他前面陰影落在腳底,黑色的眼睛透出一層光,夏冉像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少爺而不是軍隊裡語氣兇惡的通訊班。
他聽見火車鳴笛的聲音。捲起的風帶起夏冉垂下的衣襬。
幹嘛。他說,聲音捲在風裡碎成一片。現在是白天。
嗯。
他知道現在是白天就如同他知道要是現在就在這裡親吻他也不會遭到任何一點厭煩的情緒。他一如以往踩過夏冉的底線就像是他一直在做的。
神經病。
……
3.
你是白癡嗎,穿這些你又想感冒嗎?
還好。……沒這麼冷。
不要以為你感冒了我會管你。
夏冉走在人群末端,語氣兇惡的字句散在陽光中。蘇汀在車廂後端拉了一下右手。
青年在台階上低下頭,被冷得幾乎毫無溫度的嘴唇貼上他的。蘇汀抬起脖子,花了比平常要多的力氣才能吻到他。他先用牙齒緩慢的啃咬,隨後用溫熱的舌頭舔過咬痕。
夏冉瞇起眼,用力地握住被蘇汀抓著的手。
……白癡,你咬得很疼。
4.
他看見蘇汀的睫毛在眼窩打下一片陰影,他側著頭讓陽光落在露出的頸項。金色的午後切割出亮光與塵埃,車廂平穩地奔馳過溫順步入秋季的土地,未凋的罌粟花零散的開在野地中,張揚的花面承載著夏季最後的焰火,艷麗地在廣袤的土壤上燃成灰燼。
夏冉盯了一會,將放在腿上的手掌移入陰影當中,尚未遠去的夏季依舊在光明籠罩時跟隨其側。他的眼睛連帶著手掌至亮白的書面,黑色的油墨在頁紙上流淌,密密麻麻地組成圖形。車廂顛簸的同時蘇汀壓在他肩膀上的腦袋向下移動了一些,柔軟的黑色頭髮蹭上他的頸邊。閉上眼睛的小孩看起來很乖。夏冉在察覺之前這個念頭就在他的腦海中成形、就像是理所當然更替的季節:就像是他在剛上火車時親吻他的模樣。眼睛眨的很慢,碎裂的日光就在眼角融進黑色的瞳孔中。
夏冉的動作一頓。在任何時候想到小孩閉上眼睛親吻他的畫面都不是好的時間。
「你是軍人吧。」
夏冉抬頭,半大不小介於孩童跟少年之間的曖昧的年紀,模擬著成年人的語氣,他發現夏冉注意到他之後抬起了胸——如果他是真的現在才注意到他的話。「你沒有移動過。我是說,完全沒有。不管是誰維持著同一動作的時間一長都會移動,但是你連一點點都沒有。我猜你的狙擊手之類的。」
「你花一個小時才確定嗎?」
「什麼?」
「你的手指。那個顏色的糖漿只有蘭基在轉角的一家店裡會販售。這輛列車上一站才經過那個地方。你的鞋底沾到紅土,這裡唯一有紅土的地方就是那裏。還有,你不是蘭基的人,你要去新達。」夏冉動作緩慢地收起書本。靠著他的蘇汀幾乎是將呼吸完全吐在他的脖子上。
「需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
他看見對方的眼眶慢慢地紅起來,臉頰鼓起,咬緊著下唇上下打量著他似乎是想要找到任何一點突破口回敬青年。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通訊班的。你還要繼續玩偵探遊戲嗎?」
「你……我長大一定會做的比你更好!絕對、保證!別得意太早了!」
列車的速度緩了下來,平野被城鎮的石磚取代,夏冉看著蘇汀坐正身體,轉過頭來看著他。
「你在他上車之後就注意到了嗎?」
「廢話。很明顯。」
夏冉活動了肩膀,喃喃抱怨了幾句蘇汀壓得他肩膀很酸。
「夏冉。」蘇汀看著夏冉按在脖子的手指,隱約被掀起的領口底下還能看見快要淡去的吻痕。「收據不是推理。」
「囉嗦,走了。」
他抽出手指。
5.
蘇汀夢見夏冉了。
青年蹲下來的視線與他平齊,用著初時見面的語氣告訴他不要傷心了。
「我沒有。」他有些疑惑。「我沒有哭。」
「只有白癡才覺得自己不會難過。」青年嗤笑。「你要跟我走的話就不准再露出這副表情。」
「小孩,你要記得,不是哭才能表現情緒;也不是只有守在原地才是記憶。世界就只是這麼一回事,沒有什麼公平,你可以恨,但是始終要往前走。」
「你會在前面嗎?」
他看見陽光中夏冉停下腳步,回過頭喊他的名字。
6.
「我曾經看過的一本書,…不記得是誰寫的,」蘇汀緩緩說,出神地看著他面前巨大的鯨魚頭骨,「它告訴我鯨的祖先並非一開始就生活在海裏。它們的祖先原本是在陸地上,長著狼一樣的頭顱,像現在的大部分哺乳動物一樣四肢著地。」
他抬手指了指鯨魚腦後一塊短小粗壯的脊椎骨。
「…這裏已經退化了。為了減少水的阻力,海洋把它的身體塑造成了最適宜的形態。原本的脖子逐漸被壓縮,脊椎拉長,壓扁,變成扁平流線型的魚尾。他的腳掌進化出蹼,腳趾退化,最後四肢萎縮為魚鰭。
「….我第一次見到那本書的時候還沒有翻譯的版本,僅僅是靠著字典和一些基本的語法才拼湊出意思。…不知道我的理解是不是錯了。」
夏冉沉默地聽了半晌,忽然問蘇汀:
「為什麼你覺得錯了呢?」
「你相信嗎,」蘇汀反問他,「鯨在最早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生活在海洋裏。」
捲髮的青年輕笑了一下。
「有什麼不能相信的。人當初不也是從海裏爬上陸地的嗎。」
蘇汀沒有說話。他站在黑暗裏看著從天花板投下的一小片燈光,靜靜地投射在鯨魚的骨架上。
「小孩,既然你看完了那本書,那我問你,為什麼鯨魚的祖先後來會選擇到海裏去生活?」
「因為沒有食物可吃,」蘇汀回答,「他們快滅絕了。…海陸變遷讓他們的獵物近乎滅絕,被逼無奈,鯨的祖先才開始在淺水灘捕獵魚類。」
「事實上所有的物種演化都是這樣, 」 夏冉說,「影響一種生命形態的往往都是外在的不可抗力。而真正驅動物種延續的力量,其實不過是生命個體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青年說著,朝前微微邁出一步。
「就像這樣。」
「…在淺水灘抓不到,就往深水區走一點,」夏冉走了一步,「還是抓不到,就再深一點,再遠一點,」他接著往前再走出幾步,「你可以想像嗎,第一只下海的鯨魚,它邁出的每一步都耗費了成百上千的年頭,而它骨骼的每一次變形,擠壓,上萬年才能成就一個毫釐的演化…然後它越遊越深,越游離陸地越遠。」
說到最後一個字夏冉站定。
然後他轉身,面向蘇汀。
「…最後它的後代再也沒有回過陸地。」
他們對視著,很久都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大廳寂靜一片,除了史前那些動物的骨架,它們安靜地地環繞著,被鋼架支撐或被鋼絲吊起,森森的骨骼如沉默的山脈,又像白色的方舟,載滿了億萬年積攢下的遺物,才在這個時候終於到達了他們身邊。
「…就像人一樣嗎。」
蘇汀站在原地,夏冉在一個離他不近不遠的距離,臉上掛著他一向都有的慵懶,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是這樣嗎?」
蘇汀又問了一遍。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他想起夏冉一個人坐著,葬禮的喪樂開始演奏,所有人都站起為犧牲者送行,只有他還坐在那兒,惶惑無助的神色,很快就被瞬間聳立起的人海給淹沒。
他站在他面前,看著這個一向無法被任何人事動搖的青年在長椅上毫無徵兆地轟然崩塌。
「…就像人類的祖先離開海洋,」
就像人離開羊水。
他看起來總是更為冷漠的那一方,旁若無人事不關己的模樣,讓他總是被誤解成毫無人情冷暖的一個人。但其實不是。他心裏是知道的,夏冉一直比他要溫暖。就好比他告訴他布克所謂壯烈了一生的抗爭也不過是畫地為牢,世界從來都沒有將他拒之門外,是他自己先放棄了希望,帶著必死的執著一頭撞死在自己的牆上。
他伸手放在對方肩上,青年沒有抬頭看他,他只能靜靜地站著。
…他本來該說點什麼來安慰他,但最後他什麼都沒說。
「…被什麼驅逐一般地趕上岸,」
被一雙手拖向產道盡頭的光線。
「…我沒能救下他們,」夏冉說,他用手捂住臉,聲音含糊不清地從掌心裏傳出,「我以為劫匪會放過他們…」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騙了我…」
「到頭來他們一個都沒放過…」
他感覺到自己掌心下有輕微地震顫,他微微低頭想去看青年的眼睛,但只來得及看到有什麼從夏冉的指縫間流下來。打在地上,留下一圈細碎的水漬。
「…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站在原地聽著夏冉哭,放在對方肩上的手不自覺地捏緊成拳。教堂中的喪禮樂聲悠長平和,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哀傷慘烈。黃昏的光從窗外透進來,投在並排擺放的棺材上。棺面雕刻的金色玫瑰在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閉上眼睛。
「最後再也沒有想念過他的尾巴。」
最後再也沒有想念過母親。
他聽見身邊的女孩開始小聲地唱起軍團團歌,接著她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一排跟著一排,一個班跟著一個班,最後所有人的聲音都加入了進去。
他沒有跟著唱。他的同班同學被屠殺的時候他們也在唱歌。他拿著通訊器,聽著耳機那頭他同學的哭喊,不絕的槍聲混著尖叫,倒數,混著眼淚和激昂的團歌歌聲,每一聲都尖銳地穿透了他的骨頭。
他沒有唱歌,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想起他們。
「他們很勇敢,夏冉。直到最後他們都沒有辜負你。」
他說,他垂下眼瞼,放開拳頭,用手掌輕輕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他身邊的同學唱著歌,臉上淌下滾燙的眼淚。
「他們都很勇敢。」
「從海洋裏誕生,但死了卻終究要被埋進土裏……人從離開海洋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了這個種族一輩子都要被流放,…是這樣嗎。」
蘇汀問。
誰對誰錯。誰該死誰不該死。誰該活著卻沒有活下來。誰的墳墓被連根拔起,誰的屍骨上面又開出花。
他凝望著夏冉的眼睛,就像凝望人類千萬年來都在注視的同一個深淵。
「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然後身死異地,這就是一個人的結果。躺下去的地方,等待我們的不是天父的國土,也不是西方極樂。…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枕著黃土。
…一個人一意孤行地爬上岸,最後又一個人睡進土裏。
是這樣嗎。」
蘇文彎下腰給了他最後一個擁抱,然後打開門走向他的地獄。
蘇汀不止一次地想,為什麼人不能以命搏命,為什麼他無法給他父親一把刀,或者他自己成為他的盾,他的以撒,在他走投無路時成為一只羔羊。
很多事讓他明白了。
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一個人迎接他的新生,迎接降臨在一個種族上長達數萬年的流放,迎接一個人死亡。就像一片浮島,一輩子都無法被什麼牽絆,也一生都找不到地方停歇。
就像他那些同學,同生死共患難,但總有些人要走的比別人要快。
所以沒人等他。蘇文沒有等,那些年輕人也一樣。
夏冉一步一步地離開他的時候他一直都看著,好像有種無形的牽引力將青年往某個遙遠的方向拉扯,一路向與他相反的方向馳騁而去。
夏冉走向他自己的海洋,而他被留在岸上,像一個異鄉人。
蘇汀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抓進手心裏。
「怎麼會。」
忽然,他聽見夏冉開口。
蘇汀錯愕地看向對方。
「小孩,你想什麼呢。」夏冉笑他,「我看你都要被自己嚇哭了。」
「…。」
「你在怕什麼。」
「…。」
「對,你說的都沒錯,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生一個人死。」
「…。」
「一個人經歷一個種族最漫長的無期徒刑。一個人經歷幾十年的從裏到外的腐爛。」
「…。」
「但有一點你錯了,」夏冉回望著他,緩緩地說,「我們最後還是會回到大海裏去。」
青年把頭轉向牆上的世界地圖。
「經過億萬年之後,陸地下沉為海洋,海盆又會隆起成新的大陸最高峰。」
夏冉喃喃道。
「……到了那時候,我們就能回到同一個海洋了。」
他扭頭回去看蘇汀,露出一絲微笑。
「然後所有的生命都合而為一,沒有哪一個再孤獨。」
夏冉說著,把手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來。
「喂,小孩。」
蘇汀看著夏冉在黑暗裏朝他攤開雙手。
蘇文曾經跟他講述過人類文明的交疊更替。
「過來吧。」
夏冉說。
…生生不息的模樣就如同長河。
蘇汀愣愣地看著那雙抬起手臂許久。
他的視線模糊了。
…而成千上萬的生命。
他邁出一步,一步又一步,仿佛踩著青年的足跡,頭也不回地,奔向他生命盡頭的那片海域。
夏冉抱住他的瞬間,他聽見青年呼吸,深淺起伏,如同海潮在耳旁迴響。他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就像在回抱自己的海洋。
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往時間盡頭奔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