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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糖

  這不是一個太困難的任務。

  事實上,就只是一個例行性的日常任務,跟巡視街道差不多等級,一個小隊一些人,分配一個地區。在這個沒有太多戰亂的世紀、沒有丑出沒的年代,能夠遇上什麼事呢?

  ──還是有,像是遇到一個不友好的隊員。不是配合度低或是故意找碴,就只是不友好而已。

  在蘇汀看見那個能將統一配置的軍服穿得異常鬆垮、像是掛在身上一樣的通訊兵時候就知道他的手氣不是普通的差勁。頂著其他組員看向他的目光,蘇汀還在想那天起鬨的人不在這裡,否則在出發之前也許還要先解決一場以一方讓步為收場的紛爭或者爭吵。

  雖然他猜對方大概不會很在意。

  「蘇汀,那個是那天的通訊兵吧?你還記得嗎?地下道那個。」

  蘇汀不記得。或者該說,那天之後他全然沒將對方標註上「應該要記住的人」標籤。但是對方的氣場、準確該說是那副看向他們時的眼神,讓他想起那天的情況。

  沒多少人會不斷地用一群白癡的眼神看著政戰班。

  他不太會記人的長相,在地下道的照明也不足夠,他甚至還是先注意到棕色瀏海底下的黑眼圈,真正來說蘇汀現在才看清楚對方的臉。但是要說的話最先的記憶點還是……

  「啊?」蘇汀的聲音太小,他只聽見一個唇音而已。

  「沒事。」對方走到近前,蘇汀對著他點了點頭。

  那頭亂翹的棕髮在陽光底下的樣子真的很像一種絨毛填充玩具。

 

  他們組的組長手氣很差。

  這不算是個新消息,反正組長能力不差就好,而且脾氣還很好,長相也不錯,只是運氣差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

  見鬼的不是問題。

  「蘇汀,你要不要考慮抽個籤?」每次都撿剩下的難怪不會有什麼好事啊!

  手氣不好耽誤終生啊!

  這次的任務不難,就是因為太簡單、太無聊,才會有無聊人想出用抽籤決定任務的方式──他們偏偏選到了跟通訊班的去下城區維修電纜。雖然有點遠,但是也用不著哀怨(或者該說跟蘇汀同組這麼久以來,已經習慣不哀怨任務地點了),唯一麻煩的只有那個通訊班來的人。如果沒有第一次見面對方就對著他們、包含在場與不在場的政戰班人員嘲諷的記憶,也許他不會覺得這個藍衣服的很難搞。安靜不多話,但是動作俐落快速,完美符合他們自我猜測中的通訊班人員形象,他絕對是個很好的搭配組員。

  但是一旦想起先前在地下道的事情,實在很難不將他一舉一動解讀出「早點完工早點跟政戰班的白痴散夥」這個含意。

  「這個任務也不難。」蘇汀看了眼深黑的地下道,自從對方確認底下空氣量足夠與有毒氣體含量降低後已經下去十分鐘,此時一片漆黑的通道中也沒有人要出來的樣子,他拿著手電筒晃了晃什麼也沒見到。「其實他人不差。」

  只是不友好了一點而已。

 

 

  夏冉今天的計畫應該是完成狙擊槍最後的彈道檢測與後座力所造成的準心偏移的修正,而不是爬在見鬼的下城區檢查地下電纜。

  這裡所剩無幾的住戶都集中居住在便利的中區,這一帶很早之前就遭到廢棄。但是為了避免突發狀況,軍團還是會定期派人過來檢查,維持運作正常。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上。

  他本來的計畫在看見研發室中的奧茲就跟啞火的點五零一樣,重新進檢測室候排列表中。他進軍隊這麼久,就沒看見對方出現在他的視線三米之內。

  果然跟政戰班的扯上關係後就不會發生好事。一群白癡。

  雖然事件並沒有上報,但是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他原本以為會是誰來傳話帶句警告而已,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他們上司怎麼會閒到來找工作給他。

  對方翻著他這一個月的紀錄,抬起眼用含笑的單邊眼睛對著他:「你很久沒出外勤吧?今天去下城區走一下,當然,會配置政戰班的巡邏小隊給你,減少意外。」

  跟政戰班的出去才會發生意外。尤其還是一小隊。

  夏冉已經做好準備會遇見白癡、詳細描述就是那些腦子大概在出生沒多久就掉在路上才會用體能耀武揚威的政戰班,看見聚集在一起的紅色制服他幾乎覺得這世界能被他們蠢死。

  直到距離足夠近得讓他看見這小隊包含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黑髮。顯而易見,讓他印象深刻從來不能解釋成「喜歡」或者任何與之同義的相關詞語。(事實上,夏冉還沒喜歡過除了血親之外的任何人。)

  這一次跟政戰班的開頭很平和,稱得上是很成功──跟上一次相比之下。見面打過招呼後前往下城區。路上沒多少交談,不會有多少人樂意跟第一次見面就嘲諷自己班別的人友好交流,他們沒有在見到夏冉的時候跳起來已經是意料之外了。

  夏冉用手電筒晃了晃漆黑不見底的通道,進行一次維修電纜作業耗時長人力需求多,常常是三五天的工作,只派他一個人來下城區懲戒的意思大於實際維修,紀錄表上還記著事發當時有另一組小隊正在檢查這個區塊,沒見到與政戰班差點打起來的情況。

  但是不論如何,終於離開見鬼的太陽光,這是唯一令夏冉覺得稱得上是好事的事情。雖然追根究柢要是維持他今天的計畫就不用走在陽光中了。一路上那個黑髮的頻頻回頭看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像是在思考還要多久他就會死於太陽底下。

  死白的燈光在地下道裡裡搖晃,咬著手電筒的青年順著纜線一路往前,大部分蟲噬的破口己經被填補,沒有新增加的缺口。夏冉回頭,自他下來已經過了十分鐘,現在這個位置應該接近舊銀行,現今已經廢棄的資本精神建築物底下。

  他盯著磚牆同時計算著位置。將紙鈔放進罐子中,從輸氣管進入銀行,透過管道運送以減少時間與風險,這種管道幾乎能通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不是舊世紀的古董並不算是夏冉感興趣的方面,但是很難有機會能親自看見這種東西。算是職業的附加價值之一。

  「喂──誰在那邊──」

  還在夏冉思考地下地圖時,從另一端傳來的喊叫使得回聲不斷在空曠的通道中迴盪。遙遠的深處確實有燈光不斷搖晃,照得通道中的塵埃變成半透明,他想了想,決定省下精力改用手電筒朝那邊搖晃,甚至變化燈光打起暗碼。

  雖然也不一定對方能看得懂,但是也算是給了回應。

  「……欸、夏冉?」

  看起來不是閒著沒事的住民移開人孔蓋冒著空氣不足與中毒的風險爬下來參觀。

 

  鞋跟蹬在磚上聲音在地道中迴盪地出奇大聲。捲髮青年莫約行進了一分鐘,才終於見到出聲的人──另一個同事,平常交集不多、夏冉跟誰的交集就沒有多過。

  「你怎麼在這裡?」知道他不是會主動打招呼的人,對方先開口:「前幾天我們重新下來檢查、上一次剩這一帶還沒修補,大部分的人都被調去檢查主要電纜了,這裡人力不足。」他領著夏冉回到隊伍的聚集地,幾個人見到他都有些意外,還是點頭打了招呼。

  夏冉想了想:「……你們有向總部申請人手嗎?」

  「你怎麼知道?剛剛我們用無線電連絡,才想要追加人手,他們說已經有個人下來……」他的表情從意外對方知道他向總部申請的內容轉為驚喜:「你就是那個支援人員?」

  「……大概是。」

  ……交代的明白點能死嗎。還讓他繞了這麼大段路,如果早說下來的地點他也不會在路上浪費這麼多時間了。

  夏冉解下披風,腰包扣被指尖挑開,他條件反射地選出常用工具。

  「還有哪裡的部分?」

  早點完事早點離開。

 

 

  蘇汀一組人在確認那個通訊兵一時半刻不會出來之後開始各自的例行任務,他們將這裡分成幾個區,做些日常的察看。

  不打戰的年代,只是做些檢查街道的任務而不用真正的奉獻生命。雖然說是高度風險的職業,但是即使在最前線也不必負擔太多危機。

  蘇汀的行程基本上每周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更動:週五例行的打掃寢室過後,直到下一次放假回家看看母親與弟弟,順便下廚用神秘料理殘害他的家人(雖然他本人對此不自知)。

  而且閣樓的鴿子是他少數能夠接近的動物,與軍犬莫名的喜愛相較之下,他寧願多跟那些在日後將被評價成「長翅膀的老鼠」的動物相處。

  在這些之前,他會花上很多時間跟蘇河相處、他的弟弟似乎對他有沒有認識女性異常關切,雖然沒有一次答案符合他的期待,不過不影響他們預計的行程。剩下的時間,蘇汀會窩在房間看一本書,跟知識的補充並沒有相對關係,只是打發消磨一些得來不易的時光。

  所以他一邊巡視街道的同時騰出一些心思規畫著不久之後的休假。

  這會是一個完美的休假日,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

 

  可惜沒有如果。

 

 

  「蘇汀,應該是找你的。」

  無線電交到蘇汀手上時後已經是意外發生十分鐘之後的事,轉交的組員給他時臉色複雜,後來據其他人描述,才剛回應另一端的呼叫,就被不客氣地打斷,指名要找那個不白癡的黑髮。

  至少還能知道黑髮是誰。

  「總部已經在組織小隊。」蘇汀只認識──或許還說不上認識──一個人講話能這麼不客氣,接手通訊設備他先開口,對方的聲音在傳輸之後有些失真,但是估計通訊班都在出任務前修正過無線電的波段,雖然失真但是完整,以至於他能清楚聽見對方帶著電流聲的哼笑。

  「要多久?你知道下面氧氣撐不到那些人檢測完結構、評估完風險才下來救人。」

  「你們被壓在三百噸的水泥下,剛剛的地震造成結構不穩,隨時都有可以坍塌,隨便改變現在的平衡狀態也有可能造成二度崩塌。」

  「但是並沒有這麼嚴重,只是一些鬆脫磚石滑落,我猜甚至連主體建築都沒被影響到。」

  聽起來底下的情況比他們想的還要樂觀,既然他們能知道主體建築沒有崩塌,那麼底下的影響也不嚴重,他們暫時還只是被困住而沒有多少危險。蘇汀不是通訊班的,看不出來多嚴重的建物倒塌能稱得上是嚴重,但是尚且保持完整的建物顯然不需要他們擔心。

  「應該在西南邊,有一個倉庫,地下管道的運作核心都在那裏。空氣壓縮機雖然很久沒用但是不至於完全廢棄,只要電路與馬達完整還是可以使用。就算是白癡也會操作發動機。只要讓它運作就好了。我需要一份大樓結構地圖,從地下管道送過來。」

  「……」聽見對方理所當然的話,蘇汀評估著。他並不想在這種時候逾矩越位,但是那個通訊兵說的沒有錯,下面僅剩的氧氣不會等到他們檢測完大樓結構、制定出一份完整安全的救援計畫。況且那群人雖然受過軍隊訓練,但是不代表有足夠的心理素質讓自己受困於地底而不出現焦慮症狀。時間拖長了即使還能跟外界連絡也沒辦法產生任何正面的積極情緒。那對受困情況絕對不是好事。

  「你需要我給你一杯咖啡讓你好好想想嗎?你要多少糖?」

  蘇汀吐一口氣。這個情況並沒有多少考慮的空間。「你的計劃是哪裡?」

 

  夏冉將管道中所吐出的物品在地上一字攤開。上面動作很快,他本來還以為要讓那些設備運作還要一段時間。他們受困地點並不是在銀行地下一樓的收發室,只能將頭頂上輸氣管的蓋子打開,而這差一點讓他被從天而降的麵包打中。

  除了他要的地圖外,還送來了水以及食物,除此之外是一把標準配置的寇特與隨處可見的打火機。

  當寇特隨著前述物品一同掉下時大部分的士兵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彼此面面相覷,顯然都往同一個地方想去。

  夏冉看著那把點三八,六發子彈都在轉輪中。他一點感情都沒有的發出笑聲,照著先前一樣地打開罐子漫不經心的開口:「六發子彈還不夠我們底下的人全部自殺,可能會要有人共用一發。」

  「沒、沒糟到我們要在下面自殺吧……」而且依照他們的人數,就算兩個共用一發還是不夠……

  結構圖上已經有一處用鉛筆圈起,是他剛剛跟那個政戰班討論出的地點,那裏是向上的天井,也只可能從那邊進行救援。他們必須移動二十碼到達通天井。城鎮並沒有因為地震受到多大的損傷,沒有明顯出現的缺口形成穩定的撤離點,他們足夠幸運,餘波只震碎了牆面將通路阻斷,並沒有使運輸管斷裂,不然自殺真的會成為選項。

  「不想死就給我自己……」

  「夏冉,你夠了吧。」

  他截斷夏冉的尾音,從頭到尾都看著這個後加入的通訊兵指揮這指揮那的人踩住夏冉還擺在地圖上的手腕,軍靴底在蒼白的手背上壓出明顯的痕跡。

  夏冉不知道有人對他的如此仇恨以至於一見面就踩住他的手。他沒印象跟這個人講過話。

  「你也知道你惹了多少麻煩吧?安分一點,不要只顧著自己。」

  夏冉的眼睛還是看著那隻腳,「你怕那群白癡?你可以留在這裡,我沒要你跟我一起走。」

  「你以為這種程度的崩塌能困住我們多久?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動也不會死。少自以為是。」

  夏冉一向很煩白癡。

  「你們別……」

  於是他抬起頭,眼睛裡頭一點溫度都沒有。

 

  「蘇汀,你知道其實就算等著總部派救援小組下去他們也不會什麼多受什麼傷吧。」

  他們距離救援設備並不遠,保持著隨時能注意到該處動靜的距離。蘇汀將手上的地圖攤開,二十碼的距離在底下如同二十英里,即使知道沒有人員受傷也不能推測他們轉移的時間要多長。

  「但是也有可能會死吧。」

  發問者皺起眉頭,「這機率太小了,即使是氧氣問題,只要想出維持氧氣供給的辦法就行了,比起讓他們從裡頭出來還要簡單多。這樣也能放緩救援速度確保穩妥。」

  但是為什麼要將生命交給你們這群人。憑什麼相信會獲救呢。

  好的籤都被挑走了,剩下的籤就不能相信會是好運。

  蘇汀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笑了起來,不相干地開口:「死在地下不會是愉快的回憶。」

  死人還有什麼回憶。

 

 

  往外冒出的血珠混著黑沙蜿蜒過印著鞋印的手背上,緩慢地順著手指滴落在地面上。變故發生的太快,甚至連勸架的人都還來不及開口。

  夏冉反手扭住向下施力的腳,另一手將手上的寇特甩向他的正臉,被輕易地躲閃過的鐵塊沒有擊中對方臉孔上一瞬而過的驚恐表情,但是夏冉的拳頭穩穩地砸上他的下顎,受到重力牽引的槍枝再度回到了冒著血珠的手上,俐落地將它轉了小半圈,手指包覆著握柄毫無猶豫地砸上對方的咽喉。一聲鈍響。

  他從蹲姿到站起不花三秒,夏冉身體晃了兩下,等待血壓恢復穩定才睜開眼看著對方捏著喉嚨喘著氣的模樣。「不要認為你是老大。我也沒認為我是。」彎下腰他收拾起因為爭執而散亂的空彈殼,視線對上手背上的傷口時猶豫著要不要再去補一腳。

  槍當然不會是給他們自殺用,夏冉用小刀取出適量的火藥包裹在處理好的管子內,一端壓平倒入火藥,用打火機內的棉花作為引線。

  他不會對白癡說太多,但是看著他的氣管因為他而挫傷的份上,他可以多講幾句:「你不會死在這裡。但也有可能死在地下。」

 

 

  蘇汀再見到夏冉時候他的右手上包著一層繃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傷口。而距離他們上次見面不過八個小時。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也沒有幾個通訊兵會相信用定向爆破炸開通道的是這個隨時看起來都很累的同僚。他從來不會多做任何多餘的事。

  「你可以直接連絡回總部。」

  「我不是要找白癡。」夏冉用沒受傷的手檢查腰包裡的工具組,雖然他的傷口並不影響活動。「反正你喜歡裝這模樣。」

  蘇汀也不是為了告訴他讓軍方改變計畫有多麻煩、今天結束後等著他的是足夠多的報告證明這麼做的理由,也不是要說從認識至今他救了夏冉兩次、而他們只見過兩次面這個事實。說穿了只是想找個地方待著,而夏冉身周不會有多少人靠近。任由這人罵也不會死。

  夏冉抬起頭,正好看見先前與他起爭執的人從天井內被拉出。

  「一群白癡。」

 

  他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沾滿土灰的填充玩偶。

 

*

  之後。

  夏冉在清點腰包物品時摸到了夾層中的太妃糖,那是他全身最乾淨的東西了。一但有此認知他幾乎打算重新申請一套制服,全新的那種。他一直有習慣隨身帶著幾顆糖果,不是因為自己喜歡,而是出外勤需要補充高熱量與糖分。

  他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將糖果扔向蘇汀。「給你。」

  蘇汀只見到平整的拋物線滑出,下意識的伸出手捧住落在前方的物體。「……什麼東西?」

  「謝禮。」夏冉補充,「我沒帶方糖。」

  蘇汀愣了一下才想到他說的是上午關於要不要喝咖啡考慮的事情,他撕開玻璃紙,通訊班都在地下的緣故糖果並沒有融化,奶味混著糖四散在空氣中,甜膩的香氣在這裡的顯得異常突兀。蘇汀將糖含進嘴裡口齒不清的說了謝謝。

  夏冉瞇眼,想從他毫無改變的表情上找出任何線索。

  被盯著的人迎著他的,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東西。

  「……」

  最後夏冉站了起來,將剩下的糖果攅在手中,離開時全數拍上了蘇汀的胸前。「你就把剩下的吃完。不用謝。」

  ……

  泰迪熊賞他的糖果?

  蘇汀看著三、四顆不同口味的太妃糖,嘴巴裡的那顆是橙子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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