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冉隔著水霧看著他泣不成聲。蘇汀就算把整個腦袋埋進水裡都不能阻止他的聲音。

　　他的哭聲很安靜，沒有喪鐘敲響時的哀傷動哭，夏冉卻彷彿看見蘇汀整個世界的轟然坍塌，像是這麼久以來他終於承認身體裡將他吞噬的怪物確實存在。蘇汀的肩膀在水面上聳動，太過遲來的悲傷一旦越過防線就像是佔領丟盔棄甲的城牆。他太習慣壓抑自己的情緒，甚至連蘇爵都只窺見一二，但是夏冉就站在他的世界裡，不帶著憐憫與同情，有著他很熟悉的冷漠與高傲，走過成人該有的禮貌分際線。

　　多管閒事的大人。

　　蘇汀吸了鼻子，被熱水泡太久腦袋像是隨時要融化，模模糊糊地他想起被夏冉剖開的番茄，刀鋒由上而下的降落，毫不留情地將他一分為二，鮮紅色的汁水流淌在他的腳底。

　　他聽見夏冉離開水面的聲音。棒透了。他想，這個難搞的大人要把他棄屍扔在他家的浴缸裡假裝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蘇汀沉入水中，任由上升的水面蔓延過他的鼻腔。

 

　　夏冉沒想到有人會試圖在他家淹死自己。小孩一定是看他不爽想要讓他家變成凶宅。

　　「喂，小孩，要暈倒去外面。」

　　他一回來就看見黑色的頭髮在水面飄揚，像是什麼海草之類。他彎腰把腦袋撈出水，一邊拍了他的背讓他把水吐出來，用浴巾像是擦狗一樣把他的水甩乾之後扔到床上。便宜這個小孩睡主臥了。

　　把中央空調調整至不至於感冒的溫度之後他打開曲面螢幕，繼續某個中年男子找老婆跟女兒的過程。

 

　　他是被槍械的聲音吵醒的。

　　除此之外還有某種淒厲的慘叫聲，真實的像是就在他耳邊，還有槍枝跟刀具交叉傳出。他一直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同居人有藍鬍子的房間。

　　蘇汀轉過身，看見房間唯一的光源來自機車的某位大人前方，那個大人背對著他專注地看著光，絲毫沒注意到背後的動靜。

　　頭髮的水已經乾了，於是蘇汀坐起來，身上穿著的浴袍一看就很貴。蘇汀用手指搓了搓邊緣的布料。連摸起來都很貴。

　　「夏……」

　　他調整位置，正好看見瞄準鏡的畫面中某個人形被一槍穿腦，紅色的特效渲染在螢幕上。

　　「水在旁邊，渴了就自己喝。」

　　他頭也不回地從背後刺穿了腐爛的腦袋。

　　「……」

　　蘇汀看著夏冉熟練地操作手把，忍不住開口：「夏先生您半夜都在玩遊戲嗎？」

　　「嗯，不然壓力太大。」然後是下一個腦袋。

　　蘇汀躺回床上。床躺起來的跟他房間是一樣的，但是比他的還要大。他不知道夏冉睡這麼大一張床要幹嘛。

　　「夏先生關燈玩遊戲對眼睛不好。」

　　夏冉將光調亮一個級距。

　　「夏先生很晚了，還是早點睡吧。」

　　「嗯。」

　　「夏先生……」

　　「你餓了嗎？」

　　「……沒有。」

　　夏冉放下手把，轉頭看著在床上挺屍的蘇汀。

　　「小孩過了午夜就要睡覺了。」

　　「……」蘇汀看他。「您的遊戲聲音太吵了。」

　　「這裡是我的房間。」

　　「我可以回去睡……夏先生，後面。」

　　「操。」夏冉的手把震動一會，最後還是看見中年男子被咬斷喉嚨。夏冉將手把放下。「我餓了，有個小孩摔壞手機讓我沒吃晚餐趕回來還在洗澡的時候淹死自己。你就在這邊睡。」

　　說得像是他的錯一樣。

　　蘇汀看著夏冉走出去的背影，用棉被蓋住自己的腦袋。

 

　　等到夏冉再回來的時候就看見蘇汀用小刀刺穿殭屍腦袋。夏冉將加了番茄的義大利肉醬麵放在桌上，在蘇汀旁邊坐下來。

　　他捲起麵，看著蘇汀潛行躲在轉角，將麵球放入口中。

　　「你知道有其他武器嗎？」

　　「嗯，但是我覺得小刀最好用。」

　　「喔。」番茄被煮得熟爛，香氣混入麵中，鮮紅的醬汁平均依附在每一根麵條上，夏冉的嘴唇上沾到的醬汁被舌頭舔去，他揚起下巴。「小刀。」

　　螢幕中的殭屍躲在掩體後，開闊的場景與各種障礙物、高低起伏的變化就是標準的槍戰地形。

　　蘇汀閃開朝他丟來的汽油瓶。眼神無辜地看著夏冉。

　　他舉了盤子，讓醬汁轉出淺淺的波紋。「我在吃麵。」

　　「我不會用槍。」蘇汀想了想。「我餓了，夏先生。……青春期要攝取足過的營養。」他想起那天夏冉讓他喝牛奶時候的說詞。

　　夏冉哼笑，「自己出去煮。」

　　出乎意料的蘇汀沒有爭辯，他起身走出房門，回來的也很快，沒有拿著麵，只帶了叉子。

　　他挑起眉看著蘇汀。

　　蘇汀一叉子叉在他的麵裡。眼睛看著夏冉。

　　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等待誰先妥協誰先退讓，誰也不在意這場角力沒有勝負而言，不論如何他們的名字都共同寫在一紙證書，成為身分上的連帶關係人。

　　蘇汀毫不迴避夏冉的視線，他捲起麵送入口中，深紅色的肉醬留在他的嘴唇上。

　　小孩。夏冉想著，放下麵走出房間。

　　在青年離開之後蘇汀聽見門外傳來菜刀與開火的聲音，夏冉沒有拿刀來剁他，蘇汀想著，又捲起一球。

　　夏冉一點都不意外會看見蘇汀被一群殭屍追著跑，他把一大盤的蛋煎馬鈴薯放在矮桌上，剛起鍋的馬鈴薯味道飄散四處，完美的混入煎蛋的香氣。

　　「……這是什麼？」

　　「煎馬鈴薯。」

　　夏冉將馬鈴薯切條，混入少許的調料拌勻，與打散的蛋一同下鍋。馬鈴薯泡在蛋液中，被逐漸凝固的金黃色液體裹住，香酥的煎餅在齒間發出碎響。夏冉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他的麵已經被蘇汀吃得見底，蘇汀沉默著看夏冉吃起的二片煎餅時伸出手也拿了一片。

　　「……我不知道您會做飯。」雖然大多是很簡單的東西，但是看起來夏冉就算不出門也不會餓死自己。

　　「微波食物很難吃。」

　　蘇汀又拿了一片。煎得恰到好處蛋皮與香脆的馬鈴薯形成豐富的口感層次，緩慢發散的蛋香味道也很好。

　　「吃飽了就去睡覺。」

　　「夏先生不睡嗎？」

　　「遊戲聲音很容易把你吵醒嗎？」

　　蘇汀沉默一會。「……總是晚睡很不好。」

　　「夏先生我可以睡在這邊嗎？」

　　「隨便你吧。」

　　他們沒在理還在找女兒的中年大叔，兩個人很快的將煎餅吃完，夏冉倒了柳橙汁給蘇汀。

 

　　盛裝的盤子還放在桌上，盥洗之後他們各佔據了一方床角，位置很大夏冉也不介意多一個人睡。

　　大概是剛剛睡過所以現在沒有這麼想睡了，蘇汀翻身隔著黑暗看著夏冉。他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夏冉就在那裏。也許是像他一樣看著或者背對著他，這些都因為黑暗而無從得知。

　　「你討厭唱歌嗎？小孩。」

　　「……您怎麼會這麼問。」

　　「我不清楚你發生過什麼，但是你現在已經跟過去沒有關係了。至少在你成年之前那些事情都不用你管，那之後你要做什麼都是你的事情。」

　　「因為合約的關係嗎？」

　　「不是。」

　　夏冉的語氣像是嘲笑：「因為你是個麻煩的小鬼。」

　　「……我不是，夏先生。」

　　「摔壞手機的人沒有資格反駁。」

　　蘇汀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將手機摔在地上。

　　「睡吧，小孩。」

 

 

　　微曦的晨光落在夏冉的睫毛上，深棕色的捲髮讓大人看起來像是一種乖巧的絨毛玩偶，淺紅的嘴唇看起來也不像是總是說刻薄話的男人，金色的陽光打磨了他的稜角，睡著的夏冉、或者說是不罵人的夏冉看起來會受歡迎。蘇汀下了床，藉由日光他能看見房間內的全貌。夏冉的房間比他想得還要整齊，東西有條不紊的收納起來，看起來最凌亂的還是他的前夜吃剩的食物。他小心翼翼的將盤子收起，進到浴室梳洗打理，再度出來之後才聞到夏冉的房間有飄散著淡然的植物香味。直到洗掉身上的氣味他才聞出來。

　　他的房間沒有芳香劑，他走到夏冉的書櫃前，拿起細長的白瓶噴在手腕上，他湊向前聞了聞，跟夏冉房間一樣的氣味。蘇汀沒機會接觸過香水，但是他覺得這個味道很適合夏冉。跟他在演奏會上聞到的香水味截然不同，不張揚也不過分，卻比任何氣味都要來得吸引人。

　　很適合夏冉。他又嗅一次手腕上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