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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者們

1.

夏冉從事指揮的時間不長,從初登臺到名聲大振也不過滿打滿算的五年。五年裡從紐倫堡到維也納,從布拉格到塞利維亞,無論是橫跨歐洲大陸還是一路東進到彼得堡,夏冉對這些地方的印象也不過寥寥,說實話他不是個喜歡四處奔波的人。更簡潔一點,他不樂意出門,而出遠門更是會要了他的命。更早之前他從漢諾威半路出師,身邊不乏有初出茅廬的學生,而三五成群相約去藤普杜、波鴻演奏按理說是每個音樂學院學生參演經歷的必經之路。同期脫穎而出的眾多年輕音樂家都曾經在這些著名的音樂廣場演奏,梅考爾、漢克、薩維尼安…

 

我不認識。

 

對面的記者書寫的筆尖戛然而止。

 

抱歉,請問您剛才是說…

 

您所說的那些人,我不認識,我還是比較習慣演奏大廳…比起音樂廣場的話。

 

唔…您更喜歡室內演奏嗎?記者又重新動筆,為什麼?

 

因為它是封閉的。

 

夏冉說。

 

封閉,完整,隔絕任何外界的光聲。這樣讓我能清楚的聽見自己音樂的聲音。而不是讓他們被無意義的喇叭,車輛的呼嘯,歡呼的人潮淹沒。

 

我還以為所有的音樂家都樂於接受人們的歡呼。記者打趣道。

 

夏冉搖搖頭。

 

掌聲就足夠了。他認真地說,如果他們真的喜愛音樂,就不該選擇用自己的聲音淹沒聲音。

 

音樂的及時回饋對音樂家來說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務必要精准,任何會影響聽感的因素都會幹擾對音樂的判斷,這不是什麼好事。

 

隨後他抬起手腕,將西裝袖口微微褪後,看了眼表面,在記者疑惑的眼神中起身。

 

很抱歉。您方才說的那些同僚,我怕是沒什麼機會結識了。時間到了。我得回去準備登臺。

 

 

2.

蘇汀搬著厚厚一遝作業本穿過教室門口的走廊。避開走廊上三五成群聚集著談話的學生,注意著不要被追跑打鬧的學生撞到肩膀,身後有老師大聲呵斥著,人群發出一聲哄笑,轉而又混雜成一片嘈雜的話語聲。蘇汀繼續往前走了一段路,上樓,在看到自己的班牌才加快速度拐進去。

 

他徑直走上講臺,把作業本放在臺上,自己轉身拿了粉筆,在黑板的角落處—平時用來佈置作業的地方,寫下今天要寫的練習冊頁數。寫完他放下粉筆,拍了拍手,把作業本按照收取的順序,一列列的分發下去。

 

怎麼這麼早就佈置作業了?

 

一個人在他低頭放下作業本的時候靠近,蘇汀循著聲音抬頭。

 

抱歉。班長,我要早退。

 

穿著整齊制服的男生戴著眼鏡。

 

早退?跟老師說過了嗎?

 

蘇汀從口袋裡拿出請假條,上面有著班主任的簽名。

 

好,等會班會上說的一些事項我之後用郵箱發給你。

 

麻煩你了。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

 

怎麼會。

 

蘇汀轉身要走。

 

…家裡是出什麼事了嗎?

 

對方猶豫了一下,最後問。

 

蘇汀回頭看著他。

 

算是吧。都跟人約好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想到什麼,不輕不重地笑了一下。

 

第一次見就遲到總不太禮貌吧。

 

 

3.

路程保守算大概會有三個小時。蘇汀在前一晚發送短信後,手機便沒有再亮起,對方並沒有回應。他拿著手機看了很久,最後把手機關機放在枕頭下。

 

蘇汀沒有回家,選擇直接背著書包去演奏會。他把耳機帶上,一路走到公交站。路上他在公車的車窗反映裡看見自己的那身校服。

 

他沒聽過演奏會,更何況去東京某個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嶺的劇院,他對大城市沒什麼概念,對那些地方人們的娛樂方式也是一知半解。交響樂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一個螢幕的距離上,他向來都是從電視上看見那樣的場合,每個人身著正裝,在裝潢的金碧輝煌的大廳落座。

 

他沒有正裝。他想,如果這身衣服太過隨便,那麼他送完東西就離開。這麼想了一會,他拉開外套,手摸進靠近胸口內側的口袋,裡面裝著夏喬先生寄給他的演奏會門票。

 

去見見夏冉吧。我替你選好了位置。

 

那位素不相識的先生在信的結尾這麼寫。後來蘇汀對照著座位號,才發現那是演奏會最貴的票種。

 

他把那張票拿出來看了半晌。最後小心地收回去。

 

還是去聽聽看吧,畢竟是最好的位置。蘇汀低著頭想,…只是套衣服。不過就是被人笑話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公車送他到了火車站,他在擁擠的人群裡下了車,很快就被爭先上車的乘客給擠到一邊。火車站內人聲鼎沸,摩肩接踵,他在購票處被一個魚販子的麻布袋撞到小腿,對方仿佛沒有看見一般,拖著散發著海腥味的袋子大步擠出人群。蘇汀低下頭看著自己褲腿沾上的髒汙,似乎還留有隱約的魚腥。他掏出背包裡的濕紙巾,蹲下身把褲腿那部分擦乾淨,期望紙巾的香味能稍稍蓋住一些異味。隨後按照票上的月臺數尋找進站口。

 

進站時候身後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的香水幾乎讓蘇汀反胃,他在人群裡困了大概十秒左右,就撒開腿跑到了人稍微稀疏的月臺邊緣。他撐著膝蓋,在月臺邊咳嗽了好幾聲,都快咳出眼淚才把胃裡的那種反酸壓下去。

 

火車上沒有空餘的位置,走道裡也密密麻麻的擠滿了人,他最後不得不在火車廂的過道站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段時間裡有人偶爾會到過道抽煙,等到蘇汀下車,他嗅了嗅自己校服外套,最後有些噁心的把衣服脫下。

 

聞起來就像個在讀的老煙槍。這樣給人的第一印象真是糟透了。

 

通往歌劇院的接駁車間隔一個小時,蘇汀沒有去等,他走到更遠的公交站去,換了三次車,才在開演前半個小時到達。

 

如果你還要搭公車回去火車站,記得最後一班是九點,畢竟這條線經過的地方都沒什麼人,勸你還是早點來搭比較好。

 

下車前,公車司機好心建議。

 

謝謝您。

 

不過你一個小孩幹嘛跑這麼遠來聽演奏會?鬍子拉碴的大叔露出不解的神色,來這裡的人大多都自己開著私家車啊,因為演奏會總是結束的很晚,那時候要再去搭車會很不方便。

 

臨時有事,因為我認識的人在這裡演出。我是來找他的。

 

噢噢!居然是這麼有名的人嗎!

 

大叔露出了悟的神色。

 

那就快去吧!開演前進場的人可是很多的,不要走丟哦!

 

好的。

 

蘇汀跳下車,在馬路邊對著司機招了招手。對方點點頭,車門在他面前關上。

 

 

4.

化妝師!蕾切爾需要補妝!

 

誰還需要睫毛膏?!

 

考凱因人呢?!都要開演了他人怎麼還沒站到位置上?!

 

他媽的把老娘的裙子拿過來!

 

弗蘭的領結被誰拿走了?!你們都是按照陣型來分派顏色的!快把他的藍色還回來!

 

露西你的高跟鞋我借用一下!

 

夏冉?!夏冉!

 

每一次開場前都是戰場。

 

夏冉咬著自己的手套,幫蘇珊娜系好演出服背後的束帶。對身邊風捲殘雲一般的混亂充耳不聞。

 

夏冉在這裡!

 

蘇珊娜大聲回應。

 

樂團經紀人避開褲子只穿了一半的大提琴手,中途被化妝包差點絆倒,又一腳踩在了女獨唱的裙擺上,對方發出一聲驚叫。

 

夏冉!

 

神色不快的指揮呸地吐出咬著的手套。

 

我在這裡,別叫了,我腦子快炸了。

 

舞臺的位置臨時做了些變更,燈光師剛才發覺頂燈有些感應不良,現在觀眾已經進場了,沒辦法維修,待會所有的人都要往左移動,記得不要站錯。否則燈光找不到你。

 

知道了。

 

另外今天晚上演出之後要集體赴宴,木村議員已經在銀座訂好了酒店,一結束我們就走,他主要是想見你,把自己整理好。

 

夏冉的臉色又難看了一分,但最後還是點了頭。

 

考凱因回來了!

 

人群中的不知誰喊了一句。

 

操!考凱因你他媽趕快給我滾回你的位置去!

 

氣急敗壞的經紀人罵出一句髒話。

 

嘿喲!知道啦!抱歉抱歉,去上了個廁所。

 

金髮的小提琴手毫不在意地笑著回應。似乎早就對這樣的場面習以為常。他一邊走進來一邊張望著。

 

喂,你們誰知道夏冉在哪?

 

怎麼今天一個兩個都找我。

 

夏冉舉了舉手。

 

哦夏冉!有人找你哦!

 

誰?

 

沒見過。看起來不是別的樂團的人。

 

啊?

 

考凱因抬起頭望天,思考了一下。

 

他說有東西要給你。

 

有什麼事等演奏會結束。我現在很忙。

 

夏冉說,開始整理領帶。

 

誰來幫我找一下固定頭髮的髮卡?!

 

夏冉!把你的要用到樂譜收拾一下,要上臺了!

 

這就來!

 

夏冉大聲回應。很快地走近了裡間。留下考凱因一個人站在那裡。

 

考凱因看著走開的夏冉,聳聳肩。

 

那好吧。我再去轉告一下好啦。

 

他走出化妝間。

 

 

5.

等到蘇汀回去,已經接近十一點。他搭著最後一班公車回到自家附近,下車走到寄住的姑父家,客廳沒有開燈,所有人都回房間睡覺了。

 

他輕手輕腳的走過走廊,向樓梯走去,這時候身後的門開了,蘇汀回頭去看,正好看見蘇河探出一個腦袋。

 

啊。

 

小孩愣了一下。鉛筆還握在手上。看來是寫作業寫到深夜。

 

蘇汀把手指放在嘴上。指了指他的房間。

 

蘇河點點頭。把門打開了一些,蘇汀跟著進去。

 

哥,怎麼這麼晚…噫!

 

蘇河坐回自己的書桌前,桌上攤著英語練習冊。小孩在聞到什麼後很快的揮了揮手。

 

哥你抽煙了嗎?!

 

小聲一點。

 

你抽煙了嗎?!

 

小孩小聲質問。

 

沒有,這不是我抽的。

 

好臭。

 

蘇汀坐在木地板上,松了口氣,把一直背著的書包放下。

 

你看起來很累啊,去了很遠的地方嗎?

 

東京。

 

東京?!

 

嗯。

 

去那幹嘛?

 

去見了個人。他回答,順便把東西送過去。

 

哦,這樣。

 

蘇河了然的點點頭:那你見到了嗎?

 

蘇汀坐在那沉默了一下。最後搖了搖頭。

 

 

6.

那晚他在浴室的蓮蓬頭下沖了很久,還在發育的骨骼被柔軟的肉和皮膚包裹,接住水流。蘇汀低著頭,已經聞不出任何的異味,只有沐浴液的清香縈繞在浴室的霧氣中,他垂著眼看著泡沫順著自己的小臂滑下,然後落在地上,混入水流,被帶進下水道。

 

校服的外套和褲子被他扔在了房間角落的洗衣籃裡,他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再去洗衣服。他太累了,在頭碰到枕頭的瞬間,他就睡死在床上。

 

站在水流下的時候他回想起很多畫面,歌劇院雕花的廊柱與金碧輝煌的大廳,頭頂西洋壁畫拼湊出的六角形的天頂,當演出開始,燈光暗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而新的聲音鳥一般劃破寂靜。

 

他在黑暗中,在人群裡,在恢宏的前奏響徹整個演奏廳之時,當簾幕向上升起,他終於看見了那個他沒有機會來得及見上一面的男人。

 

儘管那只是一個背影。削瘦,筆直,但手臂揮出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力度。就像一個國王,一個雄心壯志的騎士,對千軍萬馬佈陣點兵。他很年輕,出乎蘇汀意料的,比他能想到的還要年輕有為。

 

蘇汀不懂交響樂,也看不懂指揮。

 

但他在那個時刻覺得,一無所知並不能影響什麼。穿著簡單的校服,一身的塵土和疲憊,這些都算不上什麼。臺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背對著觀眾,他什麼都不會知道。

 

這麼想著,他才明白那一路追著他的窘迫,走進整潔乾淨的大理石大廳時的無地自容,對旁人詫異側目的躲閃,從來就不曾跟對方有什麼聯繫。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這一場演奏就像他過去所經歷的幾百場演出,不會因為這個晚上而與眾不同。

 

這麼想著他就放下心了,因為他已經勞累了一路,他抱著書包,在音樂聲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7.

給你。

 

夏冉盯著考凱因手裡的信封。一邊脫下禮服外套。

 

對方讓我幫忙轉交的東西。

 

考凱因打量著夏冉的臉色,適時的做了補充。

 

誰?

 

夏冉解開自己的領帶。

 

就是那個演出前來找你的人。

 

那個人呢?

 

不知道。沒有看到他。

 

夏冉轉過頭,第一次正視了考凱因。

 

他?

 

夏冉重複了一次。

 

是男生嗎?

 

喂,夏冉,你又是去哪裡勾搭到這樣的年輕小孩啊?考凱因狐疑地審視著夏冉,對方看起來還在上學啊。

 

什麼小孩?

 

你別裝了,他身上還穿著音…什麼高等學院的制服呢。絕對是翹課來聽你演奏會。

 

考凱因摸了摸下巴。

 

現在的小孩真是熱情啊。

 

夏冉一把拿下信封。很快地撕開,他把手指放進去,動作停頓了一下。

 

怎麼了?不是情書嗎?

 

考凱因注意到夏冉發愣的樣子,湊過去看。

 

不是。

 

夏冉說,從裡面抽出了一張存摺。

 

他把存摺翻開。

 

靠!這麼多錢!

 

考凱因跳了起來,完全沒有控制住音量。旁邊的團員向他們投來側目。

 

怎麼了,考凱因,你說什麼錢?

 

有人問。

 

沒事沒事,不是錢,我看錯了。大家不用理我。

 

他一邊陪笑,一邊壓低聲音湊到夏冉旁邊咬著牙:

 

喂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小孩是什麼來頭!你他媽別告訴這是你下輩子的金主!

 

夏冉盯著那串數位沒有說話,打開存摺的手指慢慢捏緊。

 

夏冉!

 

他長什麼樣?

 

啊?

 

我問你他長什麼樣,穿著,樣貌,顏色,都告訴我。

 

啊這個,你讓我現在怎麼形容,他可是穿著學生制服啊。然後就…背著一個橙色的雙肩包,長相…我該怎麼形容,漂亮嗎?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看。

 

你瞪著我幹嘛?考凱因趕快退後幾步,當初是你自己拒絕別人的嘛。

 

嘖。

 

夏冉猛地合上存摺。大步就往外跑。

 

喂夏冉你要去哪!喂!

 

經紀人對著門口大喊。

 

我去追他!

 

考凱因說著也跑了出去。

 

他找到夏冉的時候是在門口,對方與保安講過幾句後就沒有再說話,一個人站在原地,似乎在發呆。

 

等到他走近,夏冉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拿起那個存摺。這一次他翻到了底頁,在上面貼著一張小紙條。

 

錢已交付…祝演奏成功…

 

寥寥幾字,考凱因慢慢順著往下讀。

 

蘇汀…蘇汀?

 

他看到落款。

 

那個小孩叫蘇汀?

 

保安說演奏會的中場休息有個年輕的小孩就離開了。因為只有他一個人離開,所以他們記得很清楚。

 

他為什麼不等你?

 

夏冉沉默了一下。慢慢開口:

 

聽人說他是想去搭最後一班車回去。

 

考凱因聽他解釋後,了然一般地喃喃道:

 

難怪他來的時候一定要先把這個交給你…那小孩,我是說,蘇汀,他住在哪?

 

我只有位址。沒去過。

 

他的電話呢?

 

我沒有接到。昨天晚上我的手機忘了充電。沒有看到他的短信。

 

夏冉,你是個混蛋。

 

考凱因說。

 

那小孩為了你不知道跑多遠,而你連一分鐘的時間都沒有給他。

 

夏冉沒有說話。他沉思了很久,不知道想了什麼,然後轉身要回化粧室。

 

喂,夏冉。

 

考凱因叫住他。

 

那個小孩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我想起來了。本來我沒有聽懂他的意思,所以沒那麼在意,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想你一定會比我明白。

 

夏冉回頭看著考凱因。那個一向大大咧咧的首席小提琴手收起了自己一貫隨便的笑容。

 

記憶裡的少年,風塵僕僕的模樣,禮貌無爭的談吐,但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他雙手奉上信封的時候,毫無回避的直視著他,那樣堅持著不為所動的認真,仿佛說出一句話的重量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說。

 

請告訴夏先生,我將它交給您,沒有別的要求,也不要饋贈。但是希望您…

 

不,是請您務必,好好的使用,用它去救更多的人。這是我唯一要求的報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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