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01
轉眼入秋,遠望曾能山,漫山紅葉如火。
又到了秋祭的時候了啊。
去神社的路上乘上上山的車時,同車的路人小聲與他們交談。
您也是去參拜的嗎?
說是參拜,實際上也是去賞楓。中年的同行者向他們微微點頭,這個月份正是山楓盛開的好時節啊。
盛開。
蘇汀不由得為對方的措辭在心中感慨。
用花的動詞來予以葉,想必是個稍有文采的人吧。
說來慚愧,不過是一介凡人罷了。只是平時喜愛讀一些詩詞俳句的國文老師。您過獎了。
對方在他的詢問下微笑著,帶著羞赧開口。
您二位是…
我是學生。他是…蘇汀看了眼身邊的人,思考了半晌措辭,我的朋友。
這樣啊,兩人這次是第一次上山參拜嗎?
前些日子去了一趟,這是第二次。當初聽神社的人說不久後會有秋祭,想著到了這個時候,就上山來看看。您呢?
每年我都會來,只要遠遠的看見曾能山紅了,我就知道自己該來了。
真隨性啊。
可不是嘛,戴著眼鏡的男人微微一笑,想到什麼,不由得開口。
柿くえば 鐘が鳴るなり 法隆寺
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俳句嗎。
您聽過嗎?
松尾芭蕉的名句。
蘇汀了然地說。
不過只是懂點皮毛,我對俳句也僅僅停留在閱讀上,要逐字解釋就…
別在意,別在意。
男人笑著。
俳句如酒,無需細嚼,只需酔。
酔嗎。
這是不分老少都能飲的酒,難得能舉杯同酔,咬文嚼字有時也會壞了興致。該暢飲才是。
蘇汀看著男人明亮的眼睛,車窗外紅葉悠然地擦過窗沿,那紅仿佛要燒進車廂裡。
02
兩人踩著石階往神社行進的路上,夏冉向他問起剛才車上的對話。
閑坐品秋柿,悠聞法隆鐘。
真要說那句俳句的意思,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柿子是秋天才能吃到的東西,在法隆寺旁的茶館停歇,吃著柿子,聽著鐘聲,恍然才覺秋天已經來到。
那位先生說的看見山染紅才想起已經入秋,想必也是一樣的意思吧。
日本人說話真累。
唐詩宋詞也是一樣的,夏冉。
蘇汀聽著身旁青年的抱怨平靜地陳述。
從古至今,千萬文章,大多感時傷物,傷物的又多以季節為主居多。
…不然清少納言為什麼要把《春曙為最》放在書首呢。
春,曙為最。夏則夜。秋則黃昏。冬則晨朝。
夏冉沉默地聽著,沒說懂,也沒說不懂,不過他倒是少見的沒有因為他人的多語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人都是感官的動物,他們的情感通常都與時間地點息息相關。
不如說人的情感是有記憶的,每一絲一寸的情感都由記憶來喚醒,靠著記憶而存活,可記憶本身卻也是敏感的,大到亡國滅世,山河變遷,小到一木一花的綻放凋零,在撼動的力道上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
是因為都會變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
對於夏冉的答案,蘇汀點頭贊同,但感覺似乎還欠缺什麼一般。
兩人一邊聊著,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神社前,遠遠的能看見庭院裡清掃落葉的宮司。
兩位如期而至了啊。
感謝您之前的招待。
不過是待客之道,您言重了。
老人的臉上浮現出微笑。
剛才遠遠的就聽見了聲音,您似乎在說俳句啊。
在山下遇見一位老師,送了一首松尾芭蕉的秋季名句。只是些淺顯的探討罷了。
啊啊,中村先生是吧。
您認識他嗎?
每年我們都會在秋祭見面,他總會帶來新寫的俳句與眾人共賞,可以說是為頗有才識的人了。
這樣啊。
蘇汀了然。他環顧著神社四周,又看著在掃帚下積起的落葉。
真沒想到這神社的楓葉居然都紅了。不過才短短幾周。
春秋往往要短暫一些。今年的秋天來得晚,可能更短了。
今年的冬天會很長嗎?
一直沒說話的夏冉開口。
應該會這樣。
您怕冷嗎?
他之前都在德國,比這裡更冷。沒關係。
蘇汀先一步幫夏冉回答。
德國嗎?宮司驚訝地說,真意外。您來音咲市是暫住嗎?
可以這麼說吧,因為工作上的事情。
老人明瞭地點點頭。
我很高興您能來參加今年的秋祭,雖然只是個小祭典,但也希望您能在熱鬧的氛圍裡盡情欣賞曾能山上的楓景。畢竟這樣的景象一年只有一次啊。
謝謝您。
兩人向老人道謝,並在神社按照慣例進行了參拜的儀式。在他們要離開時,老人將他們送到臺階下,從那裡叉出一條小徑,一路通到熱鬧的祭典上。天色臨近傍晚,已經有很多遊客在路上出現了。
您知道秋祭上會有燈謎嗎?
宮司最後問。
類似於猜謎語那種?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都是些簡單的謎語。老人想著,提議道,這裡有一首判歌,不知道您能否對得出下半。只是個人趣味罷了,每年秋祭,來這裡參拜的人,我都會隨機挑選一些應景俳句詩詞或者和歌來考問,這是今天的最後一首,就送給您吧。
蘇汀的眼睛亮了起來。
請您說吧。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遠處人聲鼎沸的祭典,回憶著什麼,隨後清了清嗓子。
冬木成 春去来者 不喧有之 鳥毛来鳴奴 不開有之 花毛佐家礼杼 山乎茂 入而毛不取 草深 執手母不見
您能說出它的下半部分嗎?
少年聽後沉默了半晌,夏冉疑惑地投來視線。蘇汀思索著,嘴裡輕輕念了幾句,便抬起頭。
秋山乃 木葉乎見而者 黄葉乎婆 取而曽思努布 青乎者 置而曽歎久 曽許之恨之 秋山吾者
他慢慢地說著,直到最後才停頓了一下。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秋山吾者。
老人笑了。臉上的皺紋在這一刻舒展。
真是一首適合秋日的歌。認真回想了這首詩的意境,蘇汀不由得感歎,謝謝您的禮物。
您該去謝額田王。這是她送的。
03
額田王生活的時代,正值日本朝野興起了“春秋之爭”。這首詩正是詩人在天智天皇與其大臣就春花之豔與秋葉之美爭執不下時,奉命所作的評判之歌。
真有考究。
夏冉說著,收起手機上的解釋,看了看另一隻手上的簽。
沒想到宮司爺爺免費送了一支簽給我們。
蘇汀看著展開的紙上印著“小吉”字樣。
這種運氣還算可以吧。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背了這些老氣橫秋的東西?
身旁的青年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夏冉,你真沒禮貌。
蘇汀說。
這是文學常識。
到底哪裡是常識了?怎麼可能會用到。
今天就用到了。
蘇汀糾正他。
書呆子。
夏冉咕囔。正說著,他感覺到手機震動了一下。
怎麼了?
青年看到訊息的時候臉色變得複雜了起來。
為了回答蘇汀的疑問,夏冉把手機收進大衣口袋裡,朝人群那邊揚了揚下巴。
蘇汀順著方向看過去,考凱因正隔著人潮,在路邊的章魚燒屋台下朝他們揮手。在他身邊還站著賈斯帕、漢娜和加里森。
04
再說一遍,我討厭人多的地方。
回到日式宿舍,夏冉疲憊地坐在玄關,而屋內屋外一片歡騰的喧囂。
你明明是因為九次都沒有撈上金魚而感到羞恥想早點離場吧夏冉。
考凱因,食物還堵不住你的嘴嗎?
真沒用。
金髮的小提琴手今晚特意換了件深藍色的浴衣,入鄉隨俗的在各屋台間穿梭。其他參加了祭典的團員也紛紛相互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
我要去泡湯了。
你不留下來一起玩嗎?
蘇汀問。嘴裡還咬著章魚燒的叉子。
夏冉回頭看了眼狂歡的眾人。
他們應該要玩到淩晨才會去睡,隨便他們去玩吧。我好累。
夏冉,你明明才二十歲。
青年投去刀子一般的目光。
蘇汀面無懼色的把話說完。
生活作息就像一個老頭子。你才是老氣橫秋的那個。
小孩給我老實按時上床睡覺。
但我還不困。
誰管你困不困。
夏冉伸手拔出對方咬著的叉子。叉走盒子裡最後一個章魚燒吃下。
你吃了它。
嗯哼。
我會在泡湯時把你溺死在熱水裡的,夏冉。
你試試看。
夏冉把叉子扔回蘇汀手上空了盒子裡。
05.
抿了一口桂花酒。醇厚的花香混雜著酒精的微醺沁入心脾。
不知道是因為他喝的太多還是這裡的溫泉水太熱,夏冉的意識在白濛濛的霧氣裡有些飄飄然。好幾次都差點睡過去。
蘇汀靠在池邊的一塊石頭上微眯著眼睛小憩,柔軟的黑髮被水蒸氣沾濕,幾縷髮絲貼在他紅撲撲的臉頰上。
私人的露天湯池裡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只有夏夜山野間響起的此起彼伏的蟲鳴,溫泉水咕咚的流動,以及些微風中帶來房間裡隱隱約約的和樂。
難得的清閒。對於夏冉來說,這樣的懶散甚至到了閒適的日子還是第一次。在德國生活慣了,他都快忘了上次自己出遠門去旅行時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類似於那種吧…
什麼?
嗯,禍福相倚…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之類的。
嘖,你不是泡糊塗了吧。
夏冉拿了條沾濕的毛巾,掀起蘇汀的劉海就捂在他額頭上。
不是我編的,是老子說的…《道德經》…
蘇汀把臉埋在毛巾裡,蒸的通紅的臉感受到一絲清涼讓他不捨得將毛巾拿開。
嗯唔…來這裡雖然一開始是件壞事,不過現在也沒那麼壞了。…你不就是這樣嘛。
夏冉都快被蘇汀一本正經的古文科普逗笑。
你還真敢說,也不知道我是為了誰這麼大老遠被流放。
嗝。…我不負責,是你自己在德國惹事。…你姐都告訴我了嗚。
我姐總是添油加醋。
話不能這麼說…子曰過…
閉嘴。蘇汀。
唔。…兮…夏…你有很熱嘛…
嗯?…喂!
夏冉眼疾手快地把沉進溫泉的蘇汀拎了出來。
不要說睡就睡啊。你想喝溫泉水嗎?
唔…
你沒事吧?
夏冉看著蘇汀紅彤彤的臉。伸手碰了一下。
好燙。
你又喝酒了?
…木…沒…
夏冉湊近蘇汀,少年的鼻息灼熱,濃烈的像剛開瓶的釀酒。
你喝了多少?
…多少…
多少?
…多少…
蘇汀你不要學我說話。
不要學我說話…
我要發火了。
我要發火了…
我會拿你去旁邊的人工池喂錦鯉。
嗚嗚嗚嗚…
蘇汀哭了起來。
夏冉看著對方仿佛嬰兒一般的反應,毫無章法的無理取鬧,無奈地束手無策。他重新靠回去,這次他成了有想要溺死別人想法的那一個。
我再也不會讓他喝酒了。我發誓。除非我腦子被驢踢。
他抬頭看著夜空,暈暈乎乎地想。
◆下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正午,庭院裡麻雀的鳴叫已經上了頭,嘰嘰喳喳地,想必又是三五成群地擠在榕樹上相互推搡著。蘇汀躺在被子裡,衣服還好好的穿在身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分明是入秋的季節了,然而到了正午還是會出一身的汗。想起來,睡到現在也是他自己的緣故。
他身邊的被子是空的,但對方的大衣和褲子還留著,整齊的疊在衣櫃裡。看來是沒有穿出去。倒是原來掛著的一件半纏不見了。他看了一會,拿下了另一件。
蘇汀洗漱時經過迴廊,遇見漢娜在庭院裡逗魚,對方遠遠地看見了他,舉起手裡的魚飼料向他打招呼。
指揮嗎,我起了大早,倒是沒看見什麼人。說不定是去西邊的房間了,那邊都是些老房間,存放雜物用的,不過聽說是有一個書房,但我也沒去過就是了。
確實如漢娜所言,西邊的房間普遍顯得安靜許多,也沒什麼人煙,他一扇扇門地打開,裡面也不過是些舊椅子,從別處搬來的木櫃之類。走到靠裡面的房間,他才在轉角看見一雙木屐。
書房裡很明亮,窗戶都開著,有陣陣的微風從院子裡吹過來,窗外便可以看見最大的那棵榕樹,有些枝葉都伸到了窗欄上。
整個房間是沒有椅子的,只有一張矮桌,剛到人坐下來到高度,看來曾經的主人樂於在書房席地而坐。本身也是和室的構造,在這裡看書、休憩、甚至飲酒聽樂並沒有什麼不妥。
蘇汀脫下木屐,往裡走了一步就踩上了一本書。聽見聲響的另一個人抬起眼,看見是他,又重新收回視線,漠不關心的模樣彷彿這房間裡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他身邊燒了壺茶,擱在小瓷爐上,被一隻蠟燭的火焰慢慢舔著壺底。看起來是已經燒開了,有白色的水霧從壺口升起。
夏冉很適合深藍色,也很適合這樣慵懶、隨性的穿著。無論是繡著鶴還是波濤,腰帶繫上或者解開,他都很適合。蘇汀不由得想。
他從滿地的書本中拾起一本,入眼的,便是小林一茶的名字。
蘇汀不由自主地蹲下來,跪在書堆上,一本本地拿起來看。
松瀨青青。川滇茅舍。小野小町。
ふるさとや寄るもさはるも茨の花⋯
蘇汀抬起頭,夏冉正看著他。
寫下這句的人不想回家嗎?
他問。
蘇汀沒有正面回答,他走過去看了看那句俳句,雖然是難得一見的有中文的譯本,卻僅僅只是翻譯了字面意義。
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他反問夏冉,你是怎麼想的呢?
他是想回去的。夏冉想了想,說,不然也就不會用花來比喻了。
蘇汀點頭。
朝夕期盼,終於得以回家,本來就該是高興的事情,但在最後的時候,遊子膽怯了。
他是害怕了。他說。
宋之問不是也寫過嗎,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一個人流浪在外,幾十年的音訊不通,在以前的時候,一個人從家裡出去,背井離鄉,就像是把一顆果實從樹上摘下。從此以後人和家就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所有的好事和壞事都只有自己才知道。很多時候一別就是半個輩子,不然也不會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一說了。
過去人的時間都是很慢的。他們把大部分的時間都交給了旅途,交給了路上駝起他們的馬和駱駝。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一路走一路寫,真正相逢相知的時刻占不去太長的時間,所以才有會望斷天涯路的感慨。
你還記得你離開德國時家裡的樣子嗎?
蘇汀靠著夏冉坐下來,側過臉問。
還是平時的樣子。
如果三十年之後我還這麼問,你會記得嗎?這三十年你都沒有回去過,你還會肯定它的樣子嗎?
夏冉沈默了。
就算是縮短到十年,你也不敢這麼說吧。
所以詩人是在害怕嗎?因為變化而害怕。
蘇汀搖搖頭。
不是害怕變化,而是害怕變壞。
害怕這些年裡,所有的壞事都落在他的家裡。無法生死與共的年代,很多人都是被這麼拋棄的。無論是被家鄉的後代從認知上拋棄,還是在生命的層面,被死亡生生隔離,都是一種拋棄。
它意味著你永遠的失去了自己棲息的地方。從此以後你只能做不停歇的候鳥,讓自己的生命永遠留在路上。
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明明是回家,卻在害怕被拋棄嗎。
大概是這樣吧。⋯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很矛盾不是嗎?
詩詞都是矛盾的產物,啊,不如說,情感都是矛盾的。
蘇汀說著,微不可見地露出笑容。
你也是這樣的啊,夏冉。
夏冉從鼻子裡哼出聲。
你看,就是這樣的表情。
你在胡說什麼。
夏冉沉下臉。
蘇汀沒有理會對方的不滿,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頭靠在夏冉的肩膀上。
你還累嗎?
你是指什麼?
夏冉指指他的脖子上的吻痕。
蘇汀用手指摸了摸那塊皮膚。
你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逛過整個院子嗎?
沒有人會在意的,夏冉。
他輕描淡寫地說。
或者你可以下次咬在不會露出來的地方。在意亂情迷的時候。
誰意亂情迷啊。
夏冉沒好氣地說。
你害羞了嗎。
沒有得到回應,蘇汀抬起頭,他近距離的看著夏冉的臉,對方低著頭翻了一頁書,似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那些他讀不懂書上。
年長的人似乎總是在這些敏感的話題上有意迴避,作派笨拙又有些古板。
蘇汀想著,他把對方手中的書抽走,在對方訝異而稍有慍色眼神裡摸上對方的腿。
你那裝書的腦子裡平時都在想這種事情嗎?
夏冉摁住蘇汀的手腕。
春曉貪睡的不只是我啊,蘇汀說,孟浩然才是始祖。
已經是秋天了,蘇汀。
夢倒是可以做做春天的。
對於小孩的強詞奪理,夏冉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麼來反駁,趁他猶豫的這個時候,蘇汀已經解開了他的褲子,低頭含了下去。
唔!
夏冉倒吸一口氣,突然包裹上的口腔激起的感覺讓他抓住了蘇汀的頭髮。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他伸手去推對方的腦袋,想讓自己在失去判斷力之前把這種逐漸盤據的感覺給切除掉。
但他的掙扎很快就被更大的快感滅頂一般的蓋了過去。
哈⋯唔⋯
夏冉,你硬了。
⋯滾開。
你總是這樣。
蘇汀想,一如既往都是拒絕。但也一如既往的都不會拒絕。
*
埋進身體的那一部分彷彿在體內嫁接,蘇汀微微仰起頭,窗外日光正盛,他闔上眼睛,書頁因為他們的肢體接觸擦出輕微的摩挲聲,在蒸出汗水的皮膚上繾綣地氈黏,似乎那些墨與文眷戀人的體溫,依依不捨地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舔吻。窸窸窣窣,如蝴蝶相觸。一枝寒梅插袖中,便得一身的春意盎然,那他被人分開的血肉,是否也能在這個秋天裡蛻變成唯一一樹盛放的櫻花呢。
他輕聲喘息,主動地去與夏冉接吻,每一次鼻息的交換都繚繞成霧,成雲,那些雲霧潤濕了他們的身體,又或是他們本身就是雲雨噴薄而出的蜃氣,蘇汀的臉龐濕潤了,汗水淋漓,沾溼了他的頭髮。他覺得他在下雨,他身體裡的河流蒸騰,從他的腿間,他挺立的陰莖,他的唾液裡,松油一樣黏稠地滴落。他伏在夏冉身上,任由自己被推聳,一身磅礴大雨,起伏如船。渡船春雨至,船上伞高低。他不知道,正冈子规筆下究竟是那場春雨是帶來了船隻,還是船隻將春雨帶到了人間的碼頭。倒是恍然間,隨著每一次他被頂的更深,光線明明滅滅,也確實像極了上下搖曳的傘面,白的黑的,淺色深色,彷彿花朵,他在這場春雨裡衣衫盡濕,而百花深處,只看得見夏冉那一雙深邃的眼睛。
射進去吧,夏冉,他不知道是否說出口了,好似這聲音已經不是他的,只是某處的書,「萬葉集」也好「枕草子」也罷,把我填滿吧。
就將我當成章魚壺,用它盛滿你黃粱一夢最後的那輪夏月。不要天邊,不要去天邊。他迷蒙間想,就讓它留在我的身體裡吧。在離我最近的地方。
不知道這一年秋天留下的疼痛,是否能熬過這個冬天,在明年他再一次碰觸我的時候開花呢。
他被夏冉反摁倒在鋪滿地板的書本上,指尖交錯地扣著,滿室的茶香繚繞。似乎茶已經煎好一陣子了,只是沒人去顧及,就任由它去燒乾了。松尾芭蕉當初四處遊歷所寫下的,在馬背上淺眠的旅途中所遇見的殘月所在的天邊,也正如此一般生著茶煙啊。
夏冉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他的指縫滑落,抓住他手腕突出的骨頭,就像在撫摸一棵樹的年輪。然後那隻手從他的脖頸一路摸下去,撩開胸口汗濕的浴衣,輕碰過少年乳尖,沾滿了汗水,又往下,往下。
蘇汀在他的手握住自己陰莖的時候輕輕顫抖了一下。夏冉感覺到自己被咬緊。他低下頭,用舌尖溫和地頂開對方的齒關,就像頂開對方的身體一樣。同時他摩挲著蘇汀的陰莖,手指在龜頭上緩慢地上下擼動。蘇汀在接吻的間隙裡發出含糊的呻吟,眼眶染成了紅色。他的腿被抬起,架到對方肩上。
就像是池裡擺動尾鰭的金魚,夏冉不由得想起,祭典上帶回的金魚,在透明的袋子裡緩慢撥開水流的紅色魚尾,柔軟蓬鬆,又滑膩黏稠,就像此時蘇汀身體裡的觸感,柔軟溫暖,他一時間也分不清,究竟誰是魚誰是水了。
深一點。再深一點。再深一點。
你是在找什麼嗎。在從這具身體裡挖掘什麼嗎。舉起陽具將一個人開疆拓土,宛如千萬年前愚公舉起開山的斧頭。你想得到什麼呢。變換山河,斗轉星移,最後山成海,海成山,輪迴來來去去,也都是盤古的血肉啊。
啊⋯哈⋯
射精的感覺讓蘇汀不由得抓住夏冉放在陰莖上的那隻手,感覺到夏冉的手心一片暖熱。
射出來了啊。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想把指尖探進夏冉的掌心,但對方把手拿開了。
髒了。別碰。
你明明自己都沾了一手⋯
蘇汀沒說完,嘴被人堵住。夏冉沒給他說完的機會,一次比一次深地打進他的身體裡。似乎在掩飾自己幫他手淫還要接受當事人的注目一般,帶著些羞赧的神色。
尾崎放哉握住麻雀是否也是這樣呢。當這個和尚為生命的溫度慈悲萬分的時候,笨拙,獨居於人世之外的人,是否也會因另外一個生命而動容呢。
蘇汀環抱住夏冉的肩膀,溺水一般的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後一艘救命的船隻。
這樣會把書弄髒的⋯
不只是誰說了這麼一句。過了很久,他才聽出那是夏冉的聲音。
它們不會在意的,夏冉。
他輕聲說。
詩詞俳句⋯是只顧自己綻放的東西。都是自私的。
都不過是人一意孤行的情感罷了。
蘇汀側過臉,滿地詩書的文字,目不暇接地在他赤裸的背脊下鋪開。他看了很久,最後伸出一隻手去碰了碰離自己最近的那句話。
然後它就盛開了。
求水的朝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