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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壹夜/

 

約莫是在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直到新一期的《旬報》發售蘇汀才從社會版面讀到。那天早上的《旬報》來的比往日要晚一些,以前都是托認識的伍長分配的通信兵來送。

 

蘇汀像往常一樣五點起床。鍛煉到六點回到宿舍沖洗換上軍服,隨後在六點三十分去食堂用餐。這個時段沒有多少人用餐,他總會有一個單獨的位置空出來,十年如一日的,他都會坐在那裡,一邊吃一邊看報。但這次他沒有在座位上看見報紙。他想大概是通信兵有什麼其他的工作要忙,不然他們一般都會比他要起早許多,也鮮少有無法按時送達的情況。

 

所以他先開始吃了起來,邊吃邊等的途中,他從周圍人的討論聲中聽出一些消息。

 

據說新出爐的報紙賣的很好,他把湯勺送進嘴裡的時候隔壁桌的兩個曹長聊道,頭版頭條印著不得了的驚天消息,在上架時便已經被瘋搶一空,報社印廠不得不大早趕工來彌補貨缺。

 

難怪,是因為還在印啊。我就說怎麼沒收到報紙。

 

另一個人恍然,抱怨起自己還沒看到《旬報》一事。

 

剛做好的紅薯燉粥還冒著熱氣,蘇汀吹開熱氣,又舀起一小勺。

 

到底是什麼消息?

 

好像是有什麼妖怪做了預言之類。

 

又是妖怪的八卦啊。妖怪詛咒啊預言啊什麼的,不是很尋常嗎?這次是哪只妖怪?

 

傳言說是人面牛身的小孩。

 

聽者忽然正襟危坐起來。

 

啊,這可不得了。

 

他說。

 

是啊,不得了。

 

另一個人附和,也露出些許擔憂的神色。

 

蘇汀一碗粥吃得快見底,他還在等著下文,就有人走到他的桌旁,他尋聲看去,對方啪地並起腳跟,朝他行了個軍禮。

 

準尉早。

 

啊,你早。

 

蘇汀抬頭看著他。

 

很抱歉下屬來晚了。這是您的報紙。

 

對方從隨身的斜挎包中抽出一張報紙。

 

沒關係。

 

蘇汀接過來,朝他點點頭。

 

你要喝點什麼嗎?他又問,指了指自己的杯子,今天早上的茶還不錯。

 

謝謝準尉。但下屬還有公事在身。

 

好。那你去忙吧。

 

對方臨走前對他再一次行禮,蘇汀給予回禮。他目送著送信兵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食堂的門口,才重新審視起自己手上拿著的報紙。他換了只手,用右手去拿杯子,這才發現手指間沾了些黑色的油墨。

 

報紙還是熱的。真夠新鮮。他一邊想著,一邊把報紙唰地展開。

 

看到內文的時候蘇汀就大致清楚了。確實如旁桌的那兩人所說,這次怕是真的遇到了百年一次的妖怪。人面牛身的件獸出現的間隔差不多一百年,每次由牲畜產下,一出生便會說話,這些話大多是預言與避免禍患的解決方法,當然也有不同的記錄版本說件的話語會受到自身性別的影響,雌性多預言災難,雄性多指明建議。報紙上對此刊登了詳細的解釋,甚至回溯到中國最早出現的件獸傳說,以及相關的其他人面妖怪的異聞,人面犬、人面雀之類。

 

件的出現必定會伴隨著預言,預言後便會立刻死去。仿佛這種妖怪的降生僅僅是為了神諭的傳達。一句一命。一旦預言了,今後必定會發生預言的災禍,古今沒有例外。

 

也難怪人心惶惶。即便是為了異獸而湊熱鬧去關注,瞭解到這妖怪的傳說後大多數人無不懷著忐忑之心,人前人後說起,都繞著預言的“瘟疫”打轉。

 

下半年必有瘟疫之災。那獸如此說,即死。

 

不過在這個時間確實微妙。他瞥了眼右上角的日期。六月三十。

 

今天是水無月之襏嗎。

 

他想。

 

蘇汀任職準尉快兩年,因為過於年輕的關係軍部沒有讓他晉升太快。他自己也沒有類似的想法,至少在他看來這個位置還算清閒。只有三個人的辦公室,清淨涼爽的室內環境,還有準時准點的上下班,這些都比他之前的日子要輕鬆許多。

 

在士官階段的那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情報部的工作上,對於正規軍的作戰方式與部隊管理還是在這兩年裡慢慢學起來的。然而需要他抛頭露面的場合不太多,通常他都是作為新任少尉的輔助,調度與協調少尉與士官以及兵卒們之間的關係,幫助他們更快適應自己的角色,等到少尉渡過磨合期,他的工作也就告一段落。所以一年中逢上晉升的季度他才會忙上幾個月,在那之後他便空閒下來,繼續為情報部做一些解碼破譯與密碼編訂的工作。

 

蘇汀結識的熟人大多都來自於他在情報部學習的時期。與他同期的一些兵卒後來都逐漸晉升,大多都到了少尉與中尉的位置上。平日裡軍官們忙裡偷閒,三五不時會有私下的聚會,常常有人借著晚飯的時間出去溜達,買來外食與八卦雜誌報刊偷帶回去,蘇汀少有外出的習慣,但後來閑久了也漸漸會出去打發時間。

 

洋文化來之前,蘇汀收到的外帶貨通常都是印著日本古典美女的海報、剩下一半的吉兆庵和菓子(通常都會給他留下蒸羊羹),或者是歌舞伎贈送的香囊等等;而不知從某天開始,他收到的東西逐漸被畫著金髮碧眼的西洋女性與豪華郵輪的海報所取代,跟著來的還有印著洋文的西洋雜誌,漂亮昂貴的進口鋼筆,塗抹奶油的西式蛋糕,西方小說,以及新潮的妹尾唱片。

 

他最近收到的東西是一個朋友送給他的打火機。機身上印著身著黑色三點式泳裝金髮大波浪的西洋美女。據朋友說這是他至今為止在市場上淘到的最滿意的禮物。蘇汀問過他既然滿意為什麼不自己留著,他朋友又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個,上面印著另一位著同樣光彩照人的白人女性,同樣穿著泳裝,腋下還夾著衝浪板。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蘇汀收下了打火機,回去把它放進了自己辦公室的抽屜裡。蘇汀不抽煙,所以也很少有用到這東西的習慣。但偶爾他也會拿出來看上一兩眼,想像白皙高挑的漂亮女人在大洋彼岸的陽光下沐浴。本初子午線以西的太陽是否依舊像這裡一樣熱烈,在逐漸步入盛夏的當頭,有如這印畫上的女人一般成百上千的白色肌膚,正在爭先恐後躍入蔚藍太平洋的胸懷。

 

畢竟是以浪漫為名的時代,今後也將以浪漫聞名於世。自文明開化以來又一短暫而絢爛的繁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隆重盛大的開場了。

 

傍晚下班後,蘇汀應了聯誼的邀請去與朋友跳舞。他們約在平日常去的咖啡店,蘇汀推開咖啡廳的門,店內懸掛著昏黃的吊燈,他穿過拱形門廊,走到靠裡的位置。考先生與其他人都到了,等蘇汀走近,幾個人伸長脖子從皮沙發後遠遠地朝他揮手。

 

香水在這幾年流行了起來,但它還是擔當者一種階級的標誌,平民與平民、平民與貴族、貴族與貴族之間扔能在這個領域裡一教高下。他一靠近那張桌子就聞到了一些,有些甜膩,不太像本地手工做出的那幾種傳統香型,大概是洋香水。那個年頭洋人的香水價格不菲,平民很少能買的起。

 

蘇汀跟他們寒暄幾句,坐在背靠門位置的女孩們抬頭看了看他,在意識到蘇汀沒有位置後,兩人默契地拿起座位上的提包往裡挪出更多的空間,讓他能夠在外側落座。蘇汀說了謝謝。他坐下來,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杯綠茶。

 

茶水上來前他們就開始順著自我介紹了。蘇汀在茶端上來後慢悠悠地喝,一邊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們交談。等到女孩子們結束,就輪到了在場的男性。考先生依舊是自告奮勇充當媒人的角色,他一向都是聯誼中最受歡迎的那一種,別具風情又幽默雅趣的歸國派那一類。蘇汀從來都不用擔心他找不到約會物件。

 

考先生一一向女孩們介紹這些年輕有為的軍官,以他那一套熟練的推銷員口吻,洋文日文交雜,恰到好處的插科打諢,初見面的拘謹就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煙消雲散。最後介紹到蘇汀的時候,蘇汀表示自己沒什麼可說的,他本身也不擅長跳舞,最近才開始學。考先生對此毫無辦法,最後只能聳聳肩說,蘇汀一向都是這樣,過分謙虛又不解風情,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升不上去。

 

你就別笑我了。考凱因。

 

不過這樣也很可愛不是嗎?他真年輕啊,居然有這麼不符合年紀的個性。

 

有的女孩打趣道。

 

你有什麼興趣愛好?

 

看書吧。

 

真好。你喜歡看什麼書?

 

傑克·倫敦的小說。

 

幾人面面相覷。

 

他寫過怎樣的故事呢?

 

女孩追問。

 

蘇汀思考了幾秒,回答:

 

有一本書是講一隻狗的故事。

 

一隻狗?

 

是的。

 

整本書都是嗎?

 

整本書都是。那只狗是故事的主角。

 

蘇汀的回答在桌上引起了一陣哄笑。

 

女孩抹著眼淚,笑得臉頰泛紅。

 

真不敢相信,居然還有拿狗做主角的故事。

 

洋人都在寫這樣的故事嗎?

 

蘇汀喝了一口茶,把茶杯輕輕放回盤子上。看著桌上的幾人沒有說話。

 

這你們就不明白了,這種故事可沒什麼奇怪的。

 

考先生這時候加入進來。

 

什麼?

 

想想看,日本不也有這樣的故事嗎?主角是一隻貓之類?

 

噢。是夏目漱石。

 

同行的一名少尉最先反應過來。

 

對呀。夏目漱石也寫過《我是貓》呢。

 

看來還是我們要略勝一籌啊。

 

不過剛才那個作家叫什麼名字?有人看過嗎?有機會我也想找來讀讀。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小說的內容,又回到了輕鬆愉悅的氛圍裡。眼看著要到了舞廳營業的時間,考先生起身去付帳,隨後一行人拿上衣服與提包,閒聊著往繁華的街區走去。

 

路途中考先生放慢腳步,走到靠後的蘇汀身邊,兩人心照不宣地落到隊伍的最後一排,考先生才開始用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跟他聊起天來。

 

你沒生氣吧。

 

蘇汀平靜地搖搖頭。

 

沒有,怎麼了?

 

那就好。

 

考先生壓了壓自己的帽沿,朝他露出一個微笑。

 

出來玩就會這樣,遇到不同的人,總會有些人和你格格不入。

 

我知道。也不是第一次了。

 

蘇汀想了一會,裝作不經意地問:

 

你還記得上一次那個問我《尤利西斯》的女生嗎?

 

怎麼不記得。你可真夠狠毒的。專挑最難看的書推薦給別人。那小姑娘是家裡有些錢,但買了本洋書回來,看了一個星期就來找我說看不懂。你倒是把我害慘了。

 

誰讓她說她什麼都看過。

 

蘇汀你在這一點上就挺像個小屁孩。

 

什麼?

 

背地裡偷偷使陰招。

 

蘇汀不以為然。

 

讀書看報的事情,能叫陰嗎?

 

就你腦子好。

 

過獎了。沒你看得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嘲笑著。蘇汀看著考先生不同于人前那種春風得意,只能氣急敗壞的跳腳模樣,心裡一陣快慰。

 

考先生本來不叫考先生。他有過一個洋文名字,但只有蘇汀用那名字稱呼他。其他人更多的稱呼他的日本姓氏。佐藤。考先生本身不喜歡這個姓氏,卻也無可奈何。

 

海歸的富家子女在早些時期受到的待遇參差不齊,大部分是作為技術顧問在特殊部門裡工作,考先生也是如此,不過他是臨時的插班生,進入軍隊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新生入伍的年紀,所以他和同期生並沒有什麼交集。

 

募兵制的緣故,軍隊裡每個人的家教也是天差地別,考先生碰巧成為了鶴立雞群的那一位,學識與文化接觸方面與大多數保守的日本人格格不入。理所當然的,考先生很早就被孤立了,這樣的境況到了他晉升才有所改善。但他也是所有人裡最快得到晉升的,目前已經在中尉裡混的如魚得水。

 

考先生比蘇汀要大上六歲。對方也樂得以老賣老。只是蘇汀的不解風情與其說是笨拙倒不如說是極端到有些刻意,他們還在兵卒時期的共處就始終磕磕碰碰,嘴上你一槍我一炮的來回交戰。考先生自以為傲的社交手段到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死人臉面前統統被反彈,蘇汀也懶得跟他玩禮尚往來的那一套,這倒是個鮮有的怪事——蘇汀可是隊伍裡出了名的有禮貌,考先生幾次吃癟之後就明白了蘇汀是故意反著跟他來,這個事實一度讓他氣到七竅生煙。

 

舞廳在這個時代流行起來的時間並不長,不過也足以到讓帝都的各大場次場場爆滿的程度了。市中的大道車水馬龍,霓虹燈下映照著這座不夜城一般的都市。名媛與上流貴族的名車都往最具規模的夜總會駛去,相比之下不想引人注目的院校學生與忙裡偷閒的軍官都會選擇較小的私人場所。偶爾也會有大學的禮堂空出來租借作為舞廳使用,那也是考先生最愛挑選的場所。

 

今晚與他們同行的女伴便是這次會場的學生,來自帝都護理醫科大學的護理師專業。也多虧了她們的帶領,作為同行者的幾位軍官也享受了作為本校學生的優惠服務。

 

你總是能找到這樣的機會嗎?

 

當然不是每一次運氣都這麼好。不過我的外交手段還是很有一套的。

 

考先生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

 

當個中尉真是委屈你了。

 

可不是嘛。

 

那就有些奇怪了,蘇汀若有所思,當初是誰因為怕鬼非要進十紋啊?

 

蘇汀,你這個臭小子。我可求你別說了。

 

考先生哭喪著臉咒駡他。

 

這件事真要說起來,還要追溯到三年前,考先生因一些機緣巧合向蘇汀訴說了自己半路當兵的緣由。海歸是真的,家世雄厚軍隊裡有關係可以安插職位也是真的,但最重要的是,考先生是來避難的。

 

所以你現在還能看到嗎?髒東西一類的。

 

我每天都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兩眼就瞎了。這個願望一直持續到現在。

 

如果只是把眼睛廢掉的話我是可以幫你。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恕我拒絕,怕髒了你的刀。

 

蘇汀沉默了幾秒,臉上浮現出權衡利弊類似的神色。最後他微微皺了皺眉。

 

你剛才是在想刀被弄髒很噁心對吧。

 

對。

蘇汀你去死吧。我要用這雙詛咒之眼詛咒你。

◆◇

說起來,你不覺得這味道越來越重了嗎?

 

趁著中途離場去給女伴們打水的間隙,考先生跟了出來。蘇汀在茶水間裡接完水,左手與右手都握著紙杯,維持著不讓水灑出來的平衡轉身往場內走。回去的路上考先生說出了上面這句話。

 

這裡是公共場合。大家都跳到興頭上,有什麼味道也不奇怪。

 

我說的不是舞廳裡。

 

考先生加快步伐走到蘇汀面前。蘇汀站住了。

 

蘇汀,你真的沒聞到嗎?

 

我對香水過敏。你還指望我還能聞出什麼味道。

 

剛才在街上呢?

 

沒有。你一路也沒跟我提起這事。

 

因為我寧願是自己弄錯了。

 

考凱因,氣味是很少會騙人的。蘇汀平靜地說,你聞到什麼了?

 

腐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從我們出十紋大門開始,一路走到這裡,這種臭味越來越明顯。而且就在我們跳舞的這段時間裡,味道還在加重。考先生吐了吐舌頭,我都快吐了。

 

這附近有什麼化工廠和垃圾處理廠之類的嗎?

 

據我所知是沒有的。考先生摸著下巴,再往前就是城郊的部分,那裡都是荒郊野嶺,只有田地和農舍。

 

蘇汀沒有再問下去。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兩杯水,想了一會,最後把一杯水塞進了考先生手中。自己仰頭喝光了另一杯。

 

你把水喝了幹嘛?考先生滿臉困惑,那些小姑娘怎麼辦?

 

跟她們說我們臨時有工作,不能陪了。

 

什麼工作?

 

蘇汀看著考先生,歎了口氣。

 

別演了,考凱因。你說了這麼多,不就是想告訴我你的功能升級了嗎?

 

考先生前一秒還嚴肅緊繃的神色忽而轉為一張笑臉

 

啊真是的。好歹讓我再多裝神弄鬼一下嘛。他抱怨道,而且功能升級是什麼形容,蘇汀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髒東西探測儀。

 

你還真敢說啊。

 

蘇汀沒繼續和對方鬥嘴下去,他想了想問:

 

需要先請示總部嗎?說不定能派一些人手過來。

 

要怎麼請示,那種“啊我能聞出髒東西的味道所以需要派一大堆蠢貨來跟我去調查一下以便驗證我這種神棍能力靈驗不靈驗順便一起丟臉”之類的鬼話嗎?

 

這麼說也有道理。蘇汀表示贊同,要是換成我我也不會去。

 

不不不,你不去僅僅是因為你懶而已。蘇準尉。

 

考先生酸溜溜地挖苦道。

 

兩人決定的很快。考慮到目的地的不確定性,考先生提議還是找人借車會比較方便。好在這裡是大學,一個自行車遍地的寶地,牽走兩輛車就和順走羊群裡的羊一樣簡單。蘇汀回到舞池,在人群中找到跳舞的女孩們,他們找其中兩位借了自行車鑰匙,並保證會在明天上課前把兩輛車完好無損地歸還。

 

即便是晚上,這也太丟人了。戴著帽子也遮不住的丟人。

 

自行車林立的車棚下,考先生說。

 

蘇汀已經把車騎出老遠,回頭看著還站在車棚裡的考先生,摁了摁鈴。

 

快點,考凱因。

 

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這麼快就接受了啊?

 

有車就不錯了。而且騎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這可是女式自行車啊!考先生大叫,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而且你那輛還是粉色!蘇汀你還要不要臉?!

 

我喜歡粉色。沒有人規定我不能喜歡粉色。

 

蘇汀露出少有的不悅。

 

考凱因我給你三秒的時間騎上去。如果三秒鐘你沒把車騎出來,我會把你撂倒,像畜生一樣屈辱地捆在這輛粉色女式自行車的後座上,並騎著它在十紋的操場上繞場五圈。我說到做到。

 

蘇汀你敢?!

 

我怎麼不敢?蘇汀露出微不可見的笑容,說句實話你充其量就是個雷達,用什麼方法攜帶也不是你說了算。既然你自己都不願意,我也沒必要給你多騰出一輛車的位置。你自己選吧。現在我開始倒數,三。

 

你這個理智到冷酷無情六親不認活該單身…

 

一。

 

好了好了我騎就是了!

 

考先生蹬了一腳自行車踏板,連人帶車逃難一般地沖出了大學校門。蘇汀看著他在人群裡橫衝直撞的背影,慢悠悠地踩了一下地,滑行了一段路,才跟著騎了過去。

 

順著市中大道往東,一路延伸到城郊的三岔路口,往左拐便能通往農舍群聚的村莊。這段路程要騎差不多四十多分鐘,高峰時段遇上堵車將近一小時。道路兩旁的房屋也逐漸從繁華的百貨商業過渡到了人煙稀少,無人問津的農副產品與工商小店。

 

山路較陡的緣故,後半段他們都從車上下來,推車往山上前進。越過起伏的公路,夜間田野上零星的燈火便出現在了兩人眼前。

 

真臭。

 

考先生捂住了口鼻。

 

看來就是這裡了。

 

蘇汀了然。

 

我想也是。

 

你想到什麼了?

 

考先生含糊不清地問。

 

今天的報紙啊,那個件,就是在這裡出生的。我想你說的髒東西應該跟它有點關係。

 

我沒有看報紙的習慣。只聽說這東西讓大家都瘋了。

 

蘇汀向他轉述了報紙上的報導,考先生聽後露出不解的神色:

 

按理說預言後件就會死亡。既然它已經死了,這股熏天的惡臭又是怎麼回事?

 

去看看就明白了。

 

蘇汀說完,跨上自行車,借力從坡上一路滑下。

 

等自行車行駛到土路上,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路面坑窪不平,兩人不得不放棄交通工具,把車停在了馬路旁。

 

他們沿著小路往臭味源頭的方向走去,考先生來到第一家農舍前敲門,裡面沒有人接應,他又大聲呼叫了幾次,聲音回蕩在漆黑的田地上空。過不久蘇汀從隔壁回來,也告知了相同的情況。

 

他們面面相覷,又分頭去找尋了好幾家,挨家挨戶地敲了個遍,走了一圈也毫無所獲。

 

我們往西看看吧。

 

考先生放開了一直遮掩的手,似乎被看不見的煙熏紅了眼睛,讓他看起來就像要哭起來一般。他站在原地,臉皺成一團呼吸了幾口,最後指了指遠處的田野。

 

你還好嗎?

 

不太好。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搞清楚整件事之前會不會先熏死過去。

 

蘇汀沉默地想了一會,開口建議道:

 

不然你先回市中去吧。找個地方給總部打電話,說我們需要人手。

 

那你怎麼辦?

 

我想先去把那東西找出來。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能清除掉。

 

考先生臉色大變。他不由分說地抓住蘇汀的肩膀。

 

你在異想天開什麼啊!蘇汀,那東西跟我們之前遭遇的小鬼怪不一樣!考先生斥責道,我能看見,你明白嗎,我看見了,這股惡臭散發的黑霧幾乎籠罩了整個村子。全都是黑的,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方圓幾百米,就像是淹沒在黑色的泥沼裡一樣!更何況我們還沒帶上六生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怎麼可能對付的了!

 

原來如此,看來這次是怨靈作祟啊…

 

蘇汀恍然。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啊!

 

我在聽呢。

 

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我們先離開這裡,等到總部的派出袚除隊,再回來也不遲。

 

不。

 

蘇汀打斷了對方的話。

 

已經晚了。

 

什…?

 

仿佛為了印證蘇汀的話一般,在他最後一個字音出口的瞬間,他們終於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

 

慘叫聲,呼號聲,悲泣聲,接連不斷。

 

有人在求救?

 

考先生循著聲音看去。蘇汀臉色突變。

 

趴下!

 

就在那時,他們面前的房舍碎裂了。宛如被某種萬鈞的力量所撞擊碾壓一般,轉眼之間,成片的村舍化為了廢墟。泥沙橫飛,瓦楞如紙片一般地掀起,牆壁豆腐塊似的坍塌,磚塊仿佛下雨,接二連三地從空中砸下來。

 

蘇汀在第一時間壓下了考先生。自己被砸中了好幾處。等到沒有了動靜,他才把頭抬起來。

 

發生什麼了?!蘇汀你還好嗎?

 

蘇汀捂住了他的嘴。

 

屏住呼吸。

 

蘇汀輕聲說。帽子在剛才強烈的震盪中被氣流所掀飛,泥沙和磚屑順著他的頭髮落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緩緩地從地上起身。

 

倒映在他黑色瞳孔裡的物體同樣漆黑。龐大。六足行走的混沌肉塊。長著牛的蹄,蹄上沾染著鮮血與碎肉,臉部已經面目全非。僅能看見猩紅的舌頭與白森森的獠牙,上面還掛著人的軀體與斷肢。它宛如狗一般地搖晃腦袋,在空氣裡捕捉氣味,蘇汀起身的動作引起了它的注意,它朝他回過頭來,巨大的頭顱湊到他面前,從口鼻中噴出蒸騰的白氣吹動了蘇汀的頭髮。

 

蘇汀波瀾不驚地注視著眼前的巨獸。隨後他微微挪動腳跟,擋住了身後的友人。

 

就這樣保持別動,考凱因。

 

他一邊說著,解開自己的披風。

 

那東西就在我們面前。

請您回去吧。

 

蘇汀說。聲音在死寂的廢墟中格外清晰。

 

龐然大物抖動牛耳,朝他垂下頭顱。獠牙上的血滴到蘇汀的臉上。

 

請您回去吧。

 

蘇汀再一次勸誡。

 

您已經不是原本的姿態了。再這樣下去,對人類的殘害會讓您成為惡靈的,他往前走近一步,請安息憤怒,回到土地中去吧。

 

這番話並沒有引起怨靈的共鳴。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孔中,隱約能分辨出一隻獨眼,眼珠細長,兩隻瞳孔轉動,仿佛交疊的日月。

 

人類…

 

獸忽然發出了聲音。

 

你們該死。

 

蘇汀怔然。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雙瞳孔收束成細長的一條。針尖一般地對著他。

 

我回不到生死中去…人類。輪回的門已經不再為我敞開了……

 

怎麼會,蘇汀皺眉,您的預言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這句話激怒了對方,漆黑的獸向他咆哮,聲音淒厲悲憤,久久地震盪在蘇汀的耳際。

 

預言從來就沒有開始!人類!人類!都是你們愚昧無知,自高自傲!再過幾百年,怕不是連天上的王都想做!

 

預言沒有開始……您不是說會有瘟疫之災?

 

謊言!

 

獸打斷了他。用巨大的腳蹄狠狠地刨地。泥土飛濺。

 

謊言!謊言!人類殺神使!連神諭都要篡改!

 

請您冷靜一點。

 

怨靈暴躁難抑,獠牙向蘇汀筆直地衝殺過來。蘇汀抓住考先生的胳膊,兩人彎腰滾過了尖利的牙角。

 

蘇汀,那怪物說的事情可能是真的。

 

考先生驚魂未定,但還是保持著最後的理性說。

 

如果他因此不能安息,那我們就得強行送他走了。

 

我明白。

 

蘇汀點頭。他很快地從地上爬起,把披風甩到空中,趁著獸被吸引的間隙,拔刀沖去,刺中了對方的下顎。

 

蘇汀!

 

考先生驚呼。

 

怨靈哀嚎,被刀尖穿過的傷口中流出黃色的膿液,帶著蒸騰的白氣滴落到地上,草葉在眨眼之間化成了灰燼。

 

你去剛才村民聚集的地方,這裡交給我。

 

什麼?

 

蘇汀還想說什麼,但被獸的又一次衝撞給打斷了。他橫過刀勉強擋下,可力量的懸殊讓他被甩到房屋上。

 

考先生罵了一句髒話,拔出槍對著獸的頭部連開三發。獸在極端的痛苦中嘶吼,身上爆裂出更多的膿包,它的身形又膨脹了些許,仿佛要被怨氣撐破一般,眼球染成了黑色。

 

考凱因!快走!

 

蘇汀咧了咧嘴,他爬起來,跑過殘破的屋頂,在考凱因轉身跑向自行車的時候從最近的殘垣斷壁頂端躍到獸的背上。

 

請冷靜下來!件大人!

 

他的手摸到件堅硬的毛髮,狠狠地揪住幾簇,並大聲向身下的巨獸喊話。

 

咆哮聲再起,跟著而來的是劇烈的晃動,蘇汀被他晃的頭暈目眩,盡最大的力氣才沒有從背上摔下去。

 

我明白您有冤情,但殺死無辜者的性命並不會給您帶來任何好處啊。

 

人類不是無辜的!

 

請您別這麼想,潛入過深的怨念是會著魔的。讓我送您回去吧!

 

人類!神力賜予你們,難道是為了讓你們屠殺生靈嗎?!

 

非人非獸的聲音混著牙關的摩擦,仿佛嚼碎了每一個字眼。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成為惡鬼吧!成為惡鬼!成天上地下最惡最凶之獸!讓黃泉的糞尿湧上這片土地,撕開我的皮肉,只要能將你們趕盡殺絕!

 

它已經聽不進任何的話語。蘇汀感覺到某種纏繞上來的瘴氣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沒有時間多顧慮,在件朝著考先生逃離的方向窮追不捨的當途,他舉起刀,刀尖向下,狠狠地埋進了件的後脖頸。

 

劇烈的疼痛讓件再次躬起身,這一回它把背部撞向房舍的牆壁,蘇汀被突如其來的震盪撞到了側臉,太陽穴嗡嗡作響,他的左耳耳鳴,血跟著淌了下來。

 

恍惚之際,件終於抓到了機會,蘇汀沒來得及調整自己的姿勢,就被一股蠻力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他砸落在地上,滾到了田野裡,視線裡的天旋地轉讓蘇汀一陣反胃。他渾身的骨頭打著哆嗦,到處都疼得厲害。

 

蘇汀!

 

有人從背後把他攔腰抱了起來。

 

蘇汀,你聽得見嗎?

 

對方手忙腳亂地幫他抹開糊在左眼上的血。

 

考凱因…,咳。視野逐漸清明起來,蘇汀轉過頭看著友人的臉,我沒事。

 

小心!

 

他被人抓著胳膊拉過去,兩人滾成一團,方才獸踐踏落下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深坑。

 

考凱因,打他的眼睛。

 

蘇汀很快地說。

 

考先生會意,抽槍朝著獸頭就是一槍。他的槍法一向很好,即便放在隊伍裡也是數一數二的神射手。子彈穿透了層層的腐肉,直接貫進了那一雙漆黑的瞳孔。

 

不出所料,失去眼睛後的件獸成為了單純與狂怒的個體。它發出震懾的吼叫,驚動了方圓幾百里的山川,林中的鳥群爭先恐後地飛出,黑壓壓的鳥群驚叫著盤旋在上空。

 

怨靈瞎了,但嗅覺與聽覺還保留著,它又有好幾次朝他們襲擊過來,不過精准度都大打折扣。

 

聽我說,蘇汀。

 

趁著躲避的間隙,考先生告訴了友人自己看到的一切。

 

神楔?

 

是的。這個村子裡的農民把件的嘴綁起來,不讓他說話,也就不會讓他死去了。隨後他們將它剖開肚子,拿出了內臟,把心肝埋進土裡。

 

蘇汀點點頭。

 

所以他才說,自己並沒有開始預言。因為在那之前它就已經被殺死了。

 

對。瘟疫那一套說辭,不過是這些人編出來矇騙記者的謊話罷了。只要用傳說的那一套預言即死掩蓋過去,大家都會相信這個預言是真的,因為已經無法找件對證核實了。

 

你說的神楔又是怎麼一回事?

 

把內臟埋進土地,為的是把它們當成楔子使用。楔子是用來固定東西的,神力越大,所能固定的東西就越強大。

 

考先生沉下臉。

 

這些人都瘋了,他們居然想用件的內臟來固定土地的風水。幾樣東西都埋在掌管財運與豐收的位置上。

 

我明白了。

 

蘇汀小跑幾步,拉開了與獸的距離。

 

考凱因,我們殺不死他,是因為它的身體裡沒有心臟。蘇汀握緊刀柄,看向身邊的友人,我需要你去把心臟挖出來。

 

這麼大的土地,你要我到哪裡去挖啊?!而且埋下去的臟器不止一個,我怎麼知道心臟埋在哪個方位?!

 

那就一個個找。

 

什麼?

 

蘇汀推了他一把,自己迎上去,擋下了獸的牙齒。

 

快去…

 

他吃力地揮開刀刃,伊都原本清澈的刃面已經沾滿了獸的膿水與血污。

 

考先生咬了咬牙,轉頭就往田野深處跑,就在這時,空曠的麥田深處,有某種東西急速地朝他們的方向奔來。考先生停下腳步,接著一抹黑色的殘影,矯健地越過了作物的尖端,騰空跳躍,朝著蘇汀的方向猛撲過去。

 

蘇汀!小心!

 

蘇汀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了一聲犬吠。接著壓制在他刀刃上的力量很快撤離了。他退了幾步,視野中的獸似乎被什麼牽制了,它放過了蘇汀,轉而與另一隻動物搏鬥著。蘇汀在原地愣了半晌,細看才發現那是一條狗。

 

夜色裡他不太能分清狗的樣貌,但依稀能辨認出對方細精瘦的身形。那動物有著細瘦的四肢,敏捷矯健的回避與撲咬。體型只有秋田犬的大小,但異常聰慧。

 

狗一次次的進攻,似乎毫無疲憊之勢,反而越戰越勇,獸的攻勢在這樣的情況下逐漸被壓制了下來。

 

好機會。

 

他正要上前,忽然被考先生拉住了胳膊。

 

蘇汀!我找到了!你看!

 

他把某樣東西交到了蘇汀手裡。柔軟濕潤的,沾滿了泥土,但似乎仍能感覺到跳動。

 

謝謝。

 

蘇汀說。

 

可能是我走了狗屎運吧,回過神的時候就發現某塊地已經被刨出了一個洞,心臟就擺在旁邊。

 

考先生揮了揮手。仿佛是在揮去什麼髒東西一般。

 

快去吧。我掩護你。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想這東西的觸感了。

 

蘇汀點頭,在槍聲與飛駛的子彈中逼到了獸的腳下,狗依舊在與件纏鬥著,看見蘇汀靠近,它狠狠地撕咬在件的胸口,牙齒深深地埋進那團肉塊之中,扯下了血淋林的一塊。蘇汀順勢將刀刃插入撕裂的傷口,捅進去幾乎半把刀的長度,然後他咬牙,用力橫拉一刀,血如瀑布噴湧而出。

 

件狂嘯掙扎,狗跳到它身上,咬住了它喉嚨的位置,這個動作令件出現了一瞬間的停頓,趁著這一秒,蘇汀撐開它的胸腔的血肉,將心臟塞了進去。

 

他近乎埋進了整條左臂,在裡面摸索著,忽然他感覺到血肉的深處收縮了一下,仿佛是辯認出了心臟,那些血肉向他的手臂擠壓過來,他掌心裡的心臟生出了細長的血管,與周圍纏繞,連接,隨即被拖曳去了更深處。蘇汀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快被壓碎,他推搡著那些肉塊想抽身,但整個人都被聚集起來的血肉往獸的身體裡擠壓過去。

 

狗落到他身邊,俯身朝他狂叫。並且也上來幫忙啃咬那些肉塊。

 

別管我了。

 

蘇汀對它說。

 

你快跑吧。

 

犬齒咬著他的靴子與褲腳,不斷地想要把他拖離出去。但蘇汀已經感覺不到左手的知覺了。

 

他用剩餘的力氣用腳撥開了狗。被拉向黑暗的最後一秒,他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雷就是在那時候出現了。

 

仿佛是晴空霹靂一般地,天地之間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

 

蘇汀張開眼時只來得及看見一束光線,將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日一般的金色光束,宛若箭橫貫了整片大地。

 

然後他就被一陣強烈的震盪掀飛到幾米開外。

 

他落在地上的時候發現左臂還在,血液也逐漸流回了指尖。考先生一邊大叫著一邊朝他跑過來。蘇汀覺得自己近乎要昏死過去,他想張口說什麼,直接就咳出了一大口血。

 

考先生的大叫變成了慘叫。

 

剛才那是什麼啊?!

 

蘇汀疲憊地看著他。

 

剛才那是什麼啊蘇汀?!打雷?!不對,是天罰吧!一定是天罰吧!

 

咳。咳咳。

 

蘇汀你做了什麼要被天罰啊!都跟你說了平時要做個好人!

 

咳咳。咳咳咳咳。

 

啊啊這可怎麼辦….

 

我…還沒死呢…考凱…因…咳。

 

這次他直接把血吐到了考先生的軍服上。

 

快…救我…去…醫院……

 

喂你要是中途死了會不會詛咒我一輩子啊…變成厲鬼讓我家破人亡什麼的…

 

蘇汀眼神柔和的看著他很久。

 

…會。

 

考先生一路慘叫著跑去騎車,逃命一般地往大馬路上沖過去。

 

蘇汀躺在農田裡,夜裡起了風,變得有些冷了。令人壓抑的雲層消散,只留下明月與漫天的星光。

 

件屍體上的皮肉蒸發,僅留下巨大的骸骨。在月光的照映之下,那些骨頭發出溫和的光芒,明明滅滅的光柔和地閃爍著,慢慢的,骨頭宛若沙塵被晚風吹散,飄揚而去的光芒幻化成原野上成千上萬的螢火。

 

蘇汀看著眼前飛舞的螢火蟲,感覺到有東西在腳邊打轉,過了一會,一張狗臉出現在了視野裡。

 

狗舔了舔蘇汀臉上的血。柔軟濕潤的舌頭讓他感到一陣溫暖。蘇汀輕輕地笑了一下。

 

幾公里外的一座神社前,夏冉收起了手裡的弓箭。他輕輕揮動了一下手指,金色的直衣下擺慢慢地被白色覆蓋,仿佛紙被火焰所舔舐一般,最後回到了一襲白衣和服的模樣。

 

真冷啊。

 

他一邊喃喃道,拿出一件羽織披在和服外。

 

看來已經沒什麼事了。真是的,花了我不少的力氣。

 

神明帶著困意地抱怨著,雙手藏進袖子裡,慢慢往神社裡走去。

 

唉。大概又要睡上一整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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