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接到任務的那天他起的很早。清點了資料與配槍後他與另一位調查官會合,兩人在天濛濛亮之際便啟程上路了。蘇汀開了前四個小時的路程,到了公路他們找了個加油站做了短暫的休息,兩人交換了位置,補充了適當的食物與水,繼續向佛蒙特州前進。
蘇汀一坐在副駕駛坐上沒多久就陷入了昏睡,長時間公路的疲勞駕駛讓他有些累了。等他醒來時,車已經開到了綠山的盤山公路上,穿過落光葉子的糖楓樹林。陰霾密佈的冬季,山頭盤積著經久不散的灰色雲霧,等行駛到更高的海拔,乳白色的霧氣逐漸籠罩了道路。
車速在能見度低的山路上不得不放慢下來,兩人一路閒聊,中途蘇汀按下車窗,山中濕冷的空氣帶著風從窗戶裡湧進來,這讓他清醒了不少。下盤山公路前他最後確認了一次地圖,又看了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就將外套穿好,綁上槍套。身旁的麥西卡按下車內的無線電通訊,向亞加哥警方通知他們即將在十五分鐘後抵達,請他們提前準備好嫌犯的交接。
真是邪門的天氣。
掛上通訊的時候,他的同事說。
紐約今天可是難得的大晴天。
蘇汀沒有說話。
你今天不跟我一起回去嗎?
麥西卡握著方向盤看過來。
我還有些事要調查。蘇汀翻著手中的資料夾,估計最快也要一天。
都投案自首了,能有什麼好查的。你自己一個人行嗎?
沒關係。
蘇汀想,不過是個收尾的工作罷了,花不了什麼時間。
有需要的話我再聯繫你們。
當地警察派出的騎警很快便與他們在山路上會合了,互相展示了證件後,對方重新發動機車,他們又跟著開了差不多十分鐘的路程。終於在開始下起小雨的時候,蘇汀遠遠地看見了小鎮漆得鮮紅的巨大歡迎招牌。
亞加哥,豐饒之鄉。
蘇汀看著招牌,他的同事念出上面的歡迎語,發出一聲嗤笑。
要不是碰上值班的時間,我還真以為自己是出來度假呢。
他們緩緩駛入小鎮,路邊的人來來往往,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向他們投來視線。
據說這個鎮子曾經在上世紀一度面臨要廢棄的境況,那時候他們做著汽車產業相關的製造,輪胎,方向盤,什麼都做。蘇汀回想著調查報告,…不過後來汽車工廠從這裡撤走了,經濟便一蹶不振,直到新鎮長上任才逐漸有好轉的趨勢。
這可一點都不像什麼豐饒之鄉。
蘇汀不置可否。
傑克·強森的交接很順利,麥西卡按著強森的頭將他押進車後座後,再次確認了對方的手好好的拷在一起。他關上車後座的車門,轉身看向蘇汀,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我就先帶回去了。剩下的交給你了,蘇。
蘇汀點點頭:路上小心。
也感謝你們的協助,警長。
唐納德·加莫特叼著煙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位老警察拿下煙,用另一隻手握住麥西卡伸過來的手掌。
這是我們該做的。這個案子可真夠久了。
可不是嘛。
兩位不是一起回去嗎?
蘇還要負責進行後續的案件收尾,也拜託您關照了。明天我們晚上來接他。
好說。老警察說,他看著蘇汀,又抽了一口煙,你就隨便走走吧,我們這個鎮不大,也沒什麼好風景和名產特色,但大家都很好客。不用太拘謹。待會我帶你去見見鎮長,他會為你準備過夜的地方。
謝謝您。
02
貝克·泰勒從辦公桌後站起身,他是個有點精瘦的白種男人,鷹鉤鼻上夾著金邊的方框眼鏡,一身筆直的西裝,看起來是這個鎮上稍顯富裕的管理者。他朝蘇汀露出微笑並伸出手,蘇汀禮貌地回應了對方的握手。過程中男人臉上公式化的微笑自始至終都保持著,蘇汀打量著對方的臉,刻意修飾過的鬍子,整齊的領帶與翻折的條紋襯衣,袖口紐扣鑲著黑曜石,每一顆都扣得平平整整。整個辦公室裡縈繞著某種說不出的香氛味,不是特別濃烈,但也並非毫無引人注意。
總會有很注意打扮自己的男人。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蘇汀沒有太在意,這不是他的工作範疇,而且隨隨便便探究一個人的個人隱私也不太禮貌。
我是UIBI紐約總部的調查官,這次是來接收嫌犯傑克·強森,並負責案件的收尾整理。這些相信您已經知道了。
是的。歡迎您,調查官先生,請問您貴姓?
蘇。
蘇先生,幸苦您長途跋涉到亞加哥,為了方便您在這裡的衣食住行,我已經為您在鎮上最好的酒店預訂了房間。您去櫃檯詢問就能入住了,是免費的。
感謝您的招待,鎮長先生。另外還請您配合我的工作,這次來主要是想向您索取一些檔案。
請說,我會讓秘書幫您準備好。
我需要到目前為止鎮上居民的戶口詳情,歷年的犯罪備案也希望您能允許我向警察局索要。
好的。
男人拿起桌上的電話,等了幾秒,與電話另一邊的人交代了幾句,便掛斷了。
十分鐘後資料會送到您的酒店 。您可以去服務台取。
謝謝您。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您也可以詢問唐納德警長,他是這個鎮上資歷最年長的警察了,對於案件的一些細節他會告訴您。也能帶您去鎮上的各處走訪。
好的。我會記住的。
03
三十五年間並沒有居民搬離亞加哥,所有的目擊證人仍然居住于此。
三十五年沒有一個人離開?
戶籍名單上沒有變動,至少從資料上看不出有人遷移過。
那就怪了。
夏冉的聲音從耳機另一邊傳來。
那些失蹤的人去哪了呢?
蘇汀沉默地看著檔案中滿滿當當的戶籍表格。
貝克·泰勒有些事沒有告訴我,應該是說,他不想讓我知道。
畢竟不是旅遊勝地,偏遠的小鎮也沒有特別豐裕的經濟收入,他入住的酒店遠不如紐約那般現代高檔,床頭櫃沒有酒水,也找不到高級健身房之類的場所,好在設備一應俱全,也還算整潔。除了老舊的地板偶爾踩上去嘎吱作響,窗戶的隔音效果沒有太理想之外,老房子裡的霉味和忽冷忽熱的洗澡水他也不是不能忍受。
蘇汀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走訪了三分之二的居民,到了傍晚才回到旅館。他洗了個澡,被後半段的冷水淋的猝不及防,好在他很早就培養出五分鐘沖完的習慣,所以也沒太在意。他很快地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後走到桌前坐下,開了桌上的旋鈕式檯燈給夏冉彙報工作。
雖然失蹤並非什麼特大新聞但至少都有上報,以前的報紙上還登著,他拿什麼來掩蓋?一張一眼看去就漏洞百出的人事資料?
所以我不明白。這個鎮子很奇怪。
又是你的直覺?
有時候你沒證據,但直覺會比證據要快得多。
也錯的離譜。
我的直覺沒有錯過,夏冉。
那我祝你依舊保持全勝的記錄。你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不確定。
什麼意思?強森已經被帶回來了,你不親自帶資料回來審問,我看其他人是暫時撬不開他的嘴了。
他沒說什麼?
是到目前為止,隻字未提。除非有大把大把的證據砸在他臉上。
所以我還不能回去。
他聽見那頭的青年“嘖”了一聲。
很可惜這裡沒有電腦和網路,不然我至少能先傳一些電子檔案回來。
別想了。好好享受你的鄉下生活吧。
如果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度假,我想我會喜歡這裡的生活的。蘇汀說,這裡的人都很友善。我走訪了半天,看到的也不過是任何一個鄉下小鎮會有的景象。有的人耕田,有的人去市集採買,有的人做小本生意。這裡與世隔絕,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每個人都在這裡過著他們的生活,和外面的人沒什麼兩樣。也有老人也有小孩,也有男人和女人。雖然我不太有什麼空閒出去度假,來到這麼遠的鎮上也是第一次。但如果只是單純的度假,我想我也會很高興。
蘇汀關上檯燈,他慢慢地扭動旋鈕,燈光逐漸熄滅,直到房間裡完全黑暗。最後視線裡唯一的亮,只有還燒的發紅的燈絲。
但是我做不到。
他隔著窗簾看著縫隙裡透進的小鎮的街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路上一片寂靜,小鎮沒有了人聲,深夜山裡起了風,搖晃的樹影透著股陰森,隱約能聽見深夜裡山谷中迴響的狗吠。
有人死去了。有人失去了蹤跡。有人在說謊。夏冉,我不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04
第二天清晨,蘇汀在酒店的咖啡館吃早餐時聽見了某種音樂,他向窗外望去,聲音似乎是從小鎮的廣場上傳來。悠揚的音樂持續了大概一分鐘左右,他低頭用勺子舀起盤子裡的炒蛋,慢慢地咀嚼著。這個時間很早,咖啡館裡還沒有其他的住客光臨,蘇汀難得地享受了清閒安靜的一頓飯。早餐的種類和他待過的大部分酒店一樣,都是牛奶、咖啡、烤吐司、香腸與炒蛋之類。蘇汀一向不太喜歡咖啡的味道,在吃完盤子裡的東西後他走向飲品區,猶豫了一下,最後給自己拆了一袋紅茶包。他往杯子裡添了些熱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紅茶包浸到杯中,慢慢等著茶冷。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不分男女老幼,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小鎮的另一邊走去。
您不去看看嗎?
蘇汀抬起頭,收拾餐盤的酒店服務員向他露出一抹微笑。
看什麼?
這是亞加哥鎮每個早晨都要進行的祈禱。您剛來這個鎮,如果沒什麼要事的話,可以去教堂聽聽神父的宣講。
蘇汀重新看向窗外,籠罩著山頭的霧還沒有散去,依舊灰濛濛一片。人群裡有人穿著正裝,有的孩子懷裡抱著鮮花,一步三跑地跟上父母的步伐。
神父?
是的,他可真是天使下凡。您沒有親耳傾聽過他的話語,您不知道,他是多麼的聰穎睿智。
是嗎。
那是當然的,這個鎮上的大多數人都受過他的洗禮,我的父母,包括我自己,我的姐姐,表舅,都受過這位神的恩典。也是多虧了這位神父大人,這個小鎮一天天好起來了。
鎮上只有一位神父嗎?
雖然不理解蘇汀的問題,但服務生還是皺起眉頭思考了半晌,回答道:
與其說只有一位神父,不如說沒有其他的人敢於擔任這一職位了。米洛神父是受上帝關照的人,他所享有的神力與權威,其他人望塵莫及。更何況他可是靠著自己的勇氣感動了上帝,用生命來守護上帝的權威與這個小鎮的英雄。光是勇氣這一點,就已經讓大部分人失去了資格……
女人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忽然中斷了自己的喋喋不休。
啊,光顧著聊天,晨禱的時間快要到了,再不動身您就要遲到了哦。
你不去嗎?
神父體諒大家的工作時間,所以一天會有兩場禱告,傍晚的禱告我會去的。現在我還得為其他的住客準備餐點呢。
蘇汀點點頭,他從椅子上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我這就去看看。
走到門口,他想起什麼般地回頭,補充了一句。
謝謝你的早餐。很好吃。
願上帝的慈愛常伴您左右。
紅發的女人展露笑容,將桌上那杯冷掉的紅茶收到餐盤上。
真是……明明都還一口沒喝呢。
05
他到的時候已經下起了小雨。禱告的集會場地是教堂門口的空地,先到的人們都站在草地中央,正對著教堂大門,人們之間相互攀談,似乎習以為常,每個人都很熟識。蘇汀站在人群之外,刻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心裡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對於這個鎮來說自己就像一個陌生的闖入者,如果貿然走入他們中間,難免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探聽與觀察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小動作。真相與玻璃無異。離的太近也可能會什麼都看不清。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距離開始禱告的時間只剩下一分鐘。
身後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其他人,蘇汀一步步往後退。人們一個個都把傘打開,五顏六色的傘面仿佛灰暗中唯一有色彩的花朵,高高低低,相互簇擁著在他面前開放。
蘇汀沒有打傘,他從咖啡館出來的那會只下了零星的小雨,看起來也不會有變大的趨勢,所以也就沒有去理會了。本來就是抱著聽聽就走的想法,他想自己也不會待太久。
冬天的雨比平時要冷,空氣裡凝結著寒意,蘇汀意識到,相比較密集熱鬧的紐約市區,這個小鎮的冬季才是真實的。他在紐約的冬天裡並不會感到多冷,摩肩接踵的十字路口,擁擠的辦公大樓的電梯裡處處人滿為患,總有人為你遮風擋雨。更何況一整個冬季辦公室都有暖氣供應,一連幾天都碰上不用外出調查的日子,對季節的敏銳感知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就消退了。
他把黏在額前濕潤的發尾往一旁撥開,人群的聲音忽然安靜了下來。蘇汀越過人們的肩膀,從空隙向前看去,穿著黑色常服的克裡斯汀·米羅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06
是沒有見過的面孔啊。
人群散去的草地上只剩下了一柄白傘,蘇汀走過去,在它被風吹得更遠前撿了起來。他撐著傘走回那位失主身邊,在剛才宣講過程中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嫗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不是鎮上的人。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蘇汀回答。他沒有把傘交還回去,而是繞到老人背後,一隻手幫她打傘,另一隻手推著輪椅,緩緩地向廣場的方向走去。
您似乎是一個人來的。風雨有點大,我送您回去吧。
他不熟悉這裡的地址,只能在適當的時候讓老人自己指出方向。兩人走了一段路後,老人開口說:
剛才在禱告的時候,你一直都在看著神父吧。
禱告的話,所有人都得看著他不是嗎?
可最後獻上祝禱的時候,你沒有閉眼。
仿佛胸有成竹一般,老人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
那段詞是念給上帝的,你注視他就等同於注視上帝,而上帝是不能被直視的。那是不敬。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蘇汀說,說不定,我們供奉的不是同一個神呢。
你看起來似乎並不相信。
我不相信什麼神的代言人。我承認。
不,我是說,你不相信上帝。
蘇汀停頓了一下。
我不相信很多事情,他沒什麼表情地回答,也相信很多事情。那要看您說的是哪種不相信了。
07
蘇汀問她還記得科爾·懷特嗎,老人說他是個壞東西。
您能回憶起關於他的什麼嗎?
老人搖搖頭。
他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到了我這個年紀,目睹過的死人不計其數。不會因為誰死了,我就永遠無法釋懷,這樣的人是很難繼續生活下去的。
蘇汀沒有說話。
你是為了他而來的嗎?年輕人。為一個死人而來。老人背對著他說,難怪你沒有站到我們中間。
蘇汀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路旁的人們對他們投以異樣的眼光,很快又避開了他的注視。
把我帶來的不是科爾·懷特。女士。
他淡淡地回答。
那是什麼?
這一次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看見了老人所指的那棟紅色瓦楞的小洋房,她的傭人正站在門口,見到他們出現,便趕緊迎了上來。
08
回到酒店後蘇汀收到了一通電話,他在酒店的一樓大廳接到它時正逢中午。
掛斷電話後,他向服務員詢問了鎮上的交通狀況,得知神父的住所在一公里之外,他放棄了徒步的念頭。
他從警察局借了巡邏機車,穿越亞加哥鎮南部,路途中大片收割後的麥地裡還殘留著麥秸的屍體,因為最近幾天不停歇的降雨濕漉漉地躺在泥土中。更遠的地方能看見山巒遠處起伏的森林,灰雲仿佛被巨大的螺旋攪動,扯動雲絲,細碎的像是漆黑海浪洶湧翻出的白色泡沫。
等到快接近那棟白色的小洋房,蘇汀遠遠看見穿著灰色學徒裝的幾人正在院子裡,似乎追逐著什麼一般,他在靠門的地方把機車停下,把車鑰匙裝進口袋裡走入院子。其中一人看見了他,立即驚呼一聲小心,還沒等蘇汀反應,視線裡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朝他的小腿奔了過來。在快撞上之前他看清了那是什麼,彎下腰眼疾手快地把那橫衝直撞的小傢夥撈了起來。
啊,感謝上帝。總算是抓住了。
幾人見狀立刻圍了過來,一邊感歎著,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剛才的混亂場面。
真沒想到它居然能咬斷繩子。
害我們花了好大力氣追了半天,才出生沒多久居然能跑這麼快。
要是弄丟了,指不定神父會怪罪我們什麼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汀開口問:
這是神父養的嗎?
是啊。
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羔羊。用手掌輕輕撫摸著它還未長出角的頭頂。羔羊用蹄子微微蹬了蹬他的手臂,有些抗拒生人的模樣,他又抱緊了它一些。
您就是蘇先生吧,感謝您來參加我們的餐會。神父已經在準備茶點了,雖然不是個晴朗的日子,但願進到屋子裡後您能感到暖和一些。
謝謝你們的邀請,我也正好有些事需要和神父談談。
羔羊交給我們就好,您先進去吧。信徒們都在裡面了。
蘇汀平靜地審視著他抱著的動物。那只羔羊也專注地與他對視著,他看出來羊的眼瞳和其他哺乳類不太一樣,是短截的橫線。在那些所謂的宗教的傳說裡,山羊頭代表的惡魔也有著同樣的眼睛。
他把它交了出去。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土走進屋子裡。
09
今天我們相聚,不為別的,只為了團圓,在上帝的榮光之下舉杯共飲。
最後克里斯汀·米羅說。
最冷的日子已經到了,另一個春生的年頭即將來臨。這個夜晚最長的一年之末,嗷嗷待哺的羔羊獲得飽足,只等從它的毛髮裡生出新的豐收。我們的兄弟,我們的姐妹,都舉杯吧,在黃昏之際讓我們喝下最後的太陽,並祝福它明日依舊照耀著這豐饒之鄉的大地。
這時候在場的幾十雙手——帶著不同戒指,千奇百種的首飾,卻是清一色的白膚——都同時舉起酒杯,大廳裡一片玻璃碰撞的聲響裡,蘇汀也跟著舉杯。酒杯簇擁向長桌盡頭,米羅就坐在另一端,他的身影在玻璃杯交錯折射的光線中蒙上一層七彩的光暈。
天父,我們感恩您的仁愛,我們榮耀您的神跡。阿門。
阿門。
所有人說。
蘇汀沒有說話,他把舉起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接下來到了自由交流的時間,他身邊的人陸陸續續從自己的座位上離開,聚到餐車邊去拿取甜點,或者乾脆就站在大廳裡相互攀談,也有人中途回來,從桌上那杯子去盛裝飲料與酒水。他掃視了全場,米羅所在的地方被人群團團圍住,看來要等到能與他說話的機會應該會需要一段時間,蘇汀往後靠在椅背上,推上袖口看了眼時間,已經快接近傍晚,總部的車大概不久後就會到達了。他得儘早回去酒店清理自己的行李。如果快一點的話,今晚他還能回去吃一頓晚飯,順便把毫無考察價值的案件收尾檔案上交。
他從西裝內側摸到手機,拿出來時看見螢幕上並沒有短信顯示,按道理來說,來接他的人應該會提前給他電話通知。他有些疑惑,轉而瞥見了左上角沒有訊號的提示。他站起身,想著出去打個電話。
真抱歉,讓您久等了。蘇先生。
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蘇汀條件反射地側身避開了那只手。
啊。
兩人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愣住了。
克里斯汀·米羅有著典型的地中海人面孔,從他的臉上很難看出這個男人已經中年,他仿佛始終活在自己三十歲的時空裡,鼻根高,挺直的鼻樑分界線一般地分割了這張永葆青春的臉,深邃的眼窩如大理石雕琢,讓所有的陽光從他的眼眶略過,盛裝下每一片精緻的黑暗,如果你長時間地與他對視,會不自覺地被那雙眼睛吸附。正如同凝視深淵之時,從混沌中浮現出一雙璀璨的啟明星。
蘇汀收回視線,先為自己的失禮做了道歉。
謝謝您邀請我參加餐會,神父先生。
叫我克里斯汀就好。這裡的人都這麼叫我。
蘇汀搖搖頭,說他不太習慣在剛認識就稱呼別人的名字。米羅了然地點點頭,建議他們可以去一旁的餐桌旁坐下稍聊。
您似乎什麼都沒吃啊,不合胃口嗎?
不,只是之後有很長的山路要走,我想到山下的加油站再補充一些食物。
今天就要走嗎?不再多住幾天?
我來這裡是因為工作,現在工作結束了。
工作還順利嗎?
蘇汀沒明確說,他從口袋裡掏出記事本。
走之前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您,可以嗎?
當然。米羅說,我很樂意回答您的問題。不過在此之前,請等我一下…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到餐車旁,從上面取了兩塊小點心,又裝了一小杯葡萄酒,重新回到桌旁。
我想我們還是邊吃邊聊比較好。山路很長,空腹開車難免您會暈車,多少吃一點吧。這都是手工製作的,味道很不錯。
說著,神父用叉子挑起一塊蛋糕,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蘇汀看著這個男人輕鬆自在的模樣,似乎沉浸在在品嘗甜點的快樂中,他猶豫了半晌,最後選擇了同樣的蛋糕放入嘴裡。
軟綿即化,甜度也恰到好處。
您要問什麼呢?
米羅喝了口葡萄酒,開口詢問。
聽說您很早就居住在這裡了?
我們家族三代都在亞加哥,從祖父的時期開始,我們就是這裡的鎮民了。
那您一定也知道這個鎮曾經要廢棄的事情吧。
是的,那大概是我十幾歲左右時候發生的事了。當時美國正經歷著經濟蕭條,靠著機械的流水線取代人力縮減了不少成本,於是工廠陸陸續續地都從這裡搬走了。再後來政府的人就來了,他們覺得這裡可以建起富人的度假村,或是休閒娛樂的藝術家大本營,企圖讓我們從這裡搬遷出去。
神父說著,環顧四周,又重新看向蘇汀。
你看看現在這些人,你能夠想像嗎,他們當中很多人都在那段時間裡失業,窮困潦倒,有的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兄弟或者妻子兒女。那幾年自殺的人很多,離家出走去大城市的人也很多,有很多人再也沒回來,剩下的只有不諳世事的小孩與無人照顧的老人。
原來是這樣。
這樣的境況在那時的美國隨處可見。一些小鎮一個接著一個被捨棄,最後都成了流離失所的人永遠無法回去的故鄉。我的父親不願意看見這樣的景象,於是他向政府抗議,與他們據理力爭,甚至發動所有的鎮民聯合起來拒絕政府的提案。
成功了嗎?
沒有。
米羅說。
我的父親在某天早上死於一場車禍。肇事者不明,有人說,那是政府的車。
蘇汀看著男人略微憂傷的神色,有些恍惚。
在他下葬的那天,我們收到了政府的搬遷告知。沒了父親,所有人都覺得我們的故鄉被神所捨棄了。上帝帶走了父親,是想告訴我們,這片土地不再屬於我們了。我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當上了這裡的神父。一直到現在。
你沒有相信嗎?
相信什麼?
上帝已經拋棄了這裡。
不。我不這麼認為。
米羅說。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明顯的微笑。
我父親死去的那晚我在教堂裡祈禱了整晚,我跪在耶穌的腳下,悲痛到幾乎暈厥,也確實暈厥了過去,因為我將近一整天滴水不沾,饑餓與走投無路的絕望幾乎讓我喪失了繼續生活下去的意志,但我在倒下時看見了…
他眼裡閃現出亮光,臉上浮現出對往事沉迷般的眷戀。蘇汀皺了皺眉。
我看見了耶穌的臉。那不是耶穌的面容,是我父親的。你能相信嗎,外鄉人,那是神跡第一次展現在我的眼前。
什麼…..
是我的父親被釘上了十字架。他成為了殉道者,他必定會復活。
米羅說,他將杯子裡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上帝讓耶穌為人受罪,世人要殺他,但他無法被殺死。
但你的父親確實已經死了。
蘇汀出聲反駁他。
不不,羔羊,你不明白。
有著黑色卷髮的藍眼睛男人露出柔情的神色,他注視著蘇汀的眼睛,深沉地說:
這裡的耶穌不是一個人。我們都是。
蘇汀愣愣地看著那個男人,對方把手伸向他,他的大腦告訴他應該避開,但他的身體沒有移動。克里斯汀·米羅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我的父親死去,是為了殉道。他的鮮血,是為了耶穌能在我身體裡復活。
唔…
異樣的感覺終於讓蘇汀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想要站起身,卻被猝不及防的一陣暈眩淹沒。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從椅子上跌倒在地。
是那塊蛋糕。他倒在地上的時候想。
視線裡的人群逐漸向他圍攏了上來,最近的克里斯汀·米羅俯視著他,伸手輕柔的撥開蘇汀的頭髮。
那塊蛋糕我也吃了,羔羊。但我喝了葡萄酒。你忘了。
他輕聲說,手背貼著蘇汀的額頭,蒼白的手指順著下滑到他的領口。
葡萄酒是耶穌的聖血。你不該錯過耶穌的善意。
…你究竟…
我的故事還沒講完。羔羊。你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我來告訴你吧。我可以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因為我很喜歡你。
克里斯汀·米羅說,然後向四周的信徒們大聲詢問:
告訴這位外鄉人,我們的主說了什麼!
不約而同地,這時候所有人都開始放聲高歌,人們舉杯,歡笑,一場盛宴就這麼開始了。蘇汀躺在地板上,從下往上看去,每張面孔都朝他撕裂成猙獰的惡意。所有的杯子朝向他傾斜,紅酒浸濕了他的全身。這屋子裡仿佛下起了一場紅色的大雨,而他無處可逃,只能任由鮮血將他淹沒。
那些聲音高唱著:
“或者在早晨,正當東方破曉時,日光透過黑暗,驅盡蔭影幽暗,
極大榮耀中,主耶穌要再降臨,來迎接祂世上子民。
或者在午間,也或在薄暮傍晚,或在黑暗遍佈夜半偶然之間,
忽見極大榮耀光輝照亮世間,耶穌來迎接祂子民。
那時高唱和散那!主自天降臨,偕榮耀聖徒並有隨從眾天軍,
恩惠滿眉間,好像一輪榮光圈,耶穌要來接祂子民。
啊!快樂歡欣!我們不死而上升,永不再有疾病、哭號、恐怖、憂傷,
被提穿雲上,與主榮耀裏相親,當耶穌來接祂子民。
啊!主,還有多久?多久?始能高唱樂歌,
基督再臨,哈利路亞!哈利路亞,阿們!哈利路亞,阿們!”
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08
他偷盜、輟學、吸煙,跟街上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廝混,所有的壞事都幹過,都幹盡了。所以他死了,我一點也不驚訝,甚至我想,那是他罪有應得。
很早以前我就有了這個預感,無可厚非,人總在某個時候會變得能看透某種未來,當然它並不一定總是準確的。如果要比喻的話,這個世界仿佛一個巨大的生命,就像人一樣,靠著新鮮的血液而活,有健康的時候,也有患病的時候。科爾·懷特這樣的人,就是這個生命裡無法消除殆盡的髒汙與病毒。這樣的病毒在任何年代,任何國家都存在,在我們的那個時代裡,還是在半個世紀後你們的時間中,這樣的人源源不斷,似乎就像生命本身那般生生不息。
當初他在我眼裡還只是個少年,無所畏懼的年紀,被未成年人保護法這層蜜糖所包裹的爛水果。用新生的面孔招搖過市,卻從裡到外地散發著腐臭的氣息。那是一種自我毀滅的味道。我沒有接觸過他,可走投無路者、骯髒者、苟活者、殉道者都有著同樣的面容。無論是異於他人的膚色,還是他本身的惡習,都像一個行走於家鄉的巨大的汙點。
我信奉著從父母或者更加年長的人那裡獲得的教條長大,那些教條讓我拒絕這樣的人,而過早的為人處世也教育了我,這樣的人在我們的世界裡終究會被排泄。
曾經你問我,究竟是歧視與壓迫讓一個種族中的大部分人不得不選擇了苟且卑劣的生存方式;還是惡意與混亂本來就是這個種族與生俱來的因數,為此才帶來了更多的歧視與壓迫。
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相信你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選擇權,依舊還在選擇後者的人手中。但總有一天我也將死,死人只會帶走屬於她自己的秘密。在我們都死了,在我們的倫理與道德都消逝,在我們的主宰一去不復返之前,就讓這個問題的答案成為你一個人的答案,把它當作永恆而孤獨的榮耀珍藏起來吧。
你有著捍衛者的雙眼。你不是羔羊。你是神的牧羊人。
09
我在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你不是羔羊,你是神的牧羊人。孤獨,冷漠,不受人親近的神之子啊,你站在人群之外,是那麼的耀眼,耀眼到近乎讓我嫉妒到瘋狂。如果你才是真的耶穌,那麼你必然是上帝派來毀滅我主的王國的。這怎麼行呢?
米羅抓住蘇汀的手臂,將他從地板上抱起,攬入自己懷裡。蘇汀想要抗拒,可他連最後的力氣也失去了,他的腦袋暈暈沉沉,眼瞼不受控制地想要閉上。
哦這樣可不行,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
米羅將大拇指強硬地擠入他的齒間,把蘇汀咬出血的嘴唇從牙齒下隔離開。
…我沒有…要…毀滅……
噓。噓…別說話。
米羅湊近他輕聲呢喃著,然後他用嘴貼上了蘇汀嘴唇,親吻一般地吮吸著鮮血。
他是個瘋子,蘇汀想,他瘋了。本能泛起的嫌惡讓他感受到一種由內而外的反胃,但他沒吃什麼,不然他想自己一定會吐得一塌糊塗。
你沒有要毀滅我們,這不是你的錯。當然,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天罰早就降臨了,耶穌復活,敵基督和假申言者被投入火湖,撒但被捆綁一千年,那些人我們一個都沒放過。
米羅微笑著,貼著他的耳朵說。
我們一個都沒放過。
羔羊,你沒有罪,你是我們白色的寶座。當你抱起那只羔羊,我就明白了,神讓你來到這裡,是為了讓你帶來他的審判,在白色的寶座上,我們所有人都將會登臨天堂的大門。
我等這一刻很久了,牧羊人。我會把你獻給他的。我會把你完完全全地獻給他。
無論最熱烈的火焰,無論最寒冷的刀刃,我都會將其加諸於汝身。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準備好了。
來吧,牧羊人。
帶領我們前往天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