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不只一次的碰上那些熟識或者僅僅與夏冉一面之交的人,其中不乏這個領域的佼佼者,樂師與極具才華的創作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大概也不會知道夏冉所謂的「優秀」
他很優秀嗎?
蘇汀問。
優秀?
對話的另一方一瞬間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對這樣的詞眼一時間難以消化,轉而失笑。
怎麼說呢,在音樂演奏這一行,優秀的人比比皆是。用優秀來評價夏冉,我想太籠統了,不是說他不優秀,而是我們看來,優秀這樣的形容,概括不了他的全部。
考凱因接著說。
優秀、優異、優雅、傑出,⋯無論哪一個都是千篇一律吧。
如果真正要說,他所做到的,不過是一個維持者的角色罷了。把音樂與情感,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點。
蘇汀沈默了一會。
您是說⋯冷漠嗎?
差不多吧。
即便後來當他們聽完那對兄弟的演奏,在每一個被活生生撕裂的音符間,夏冉也依舊平靜地保持著他一貫的冷漠。
那首曲子夏冉沒聽完,準確說,他沒讓蘇汀聽完,就先一步走過去關掉了它。
你不喜歡嗎?
夏冉撇了他一眼,就好像那不過是為了確認什麼般很隨便的一個眼神。
你不喜歡,小孩。別聽了。
⋯⋯。
聽到最後結果都一樣。
夏冉說。
那些絕望和病態已經成型了。我不知道在演奏的時候他們想了什麼,不過已經與我們無關了。
青年踩著皮鞋從老屋子的地板上踩過,木頭在他腳下發出呻吟。
回去吧。
路上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夏冉臨走前再一次看著小巷裡張貼的尋人啟事,上面年輕的兄弟倆有著明亮的藍色眼瞳。
你剛才有什麼感覺?
夏冉過了一會開口。蘇汀知道他是在問自己。
什麼感覺⋯⋯
討厭嗎?
不是討厭⋯⋯
蘇汀想了想。
大概是難過吧。
為了一個不曾相識的人而難過嗎?
⋯我不太清楚。
蘇汀搖搖頭。
我只是聽了一首樂曲,也不能說自己徹底的明白了演奏者的用意。或許我確實是不明白⋯我僅僅是被音樂動搖了吧。
他轉而看著青年。
我可能是沒有你聽得那麼多吧,夏冉。
年輕的指揮不置可否。
你覺得這算是音樂嗎?
什麼?
黑狄耶塔,這種在精神上充滿了違和感於負面情緒的東西,曾經在精神學領域有人把它歸為無意識的,以音符單純模仿無意義的情緒宣洩,在某種層面上達到了精神暴力的標準。後來也有眾多音樂家聯名簽署,要求將曾出現過黑狄耶塔的樂曲從歷史上除名,並不承認其音樂性。
夏冉不動聲色地解釋。
就是這種東西,你覺得它是音樂嗎?
蘇汀沈默了半晌。
為什麼不能將它作為音樂呢?只是因為它毀滅了一些東西嗎?
毀滅?
把所有的東西,理智和情感,倫理和道德,在一瞬間統統推翻。這樣的情緒不會無緣無故失控的,夏冉,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一定是無路可退了,所以才想跟一切同歸於盡。
蘇汀回想著,緩慢地說。
你之前不也在錄像裡聽過了嗎,我在嵩青最後那場比賽,曾經也因為差點引發類似的音樂,導致了場內近百名學生的暴動⋯⋯
⋯⋯。
即便引發這種情緒緣由不同,但所有的人的絕望都大同小異。抱著這種自我毀滅的心態所進行的演奏我也不清楚算不算的上音樂,但如果一定要求所有的音樂都充滿理智,那麼音樂和數學又有什麼區別呢。
夏冉聽後沒再說什麼。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自己徑直往前走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
蘇汀跟上去,有些困惑地說。
什麼回答?
明明是你先問我的,我回答了之後你也沒給我什麼回覆。
你需要我回答什麼?
你的想法。
我沒什麼想法。
你從以前就對音樂這麼冷漠嗎?
什麼冷漠?
你的指揮,每一場聽下來,似乎你從來都不太在意音樂,你只在意怎麼讓它聽起來更好聽。我看不出你喜歡音樂。
夏冉站住了。
這算音樂嗎?
他自顧自地又問了一遍。
⋯什麼?
我曾經問我的教授,這也算音樂嗎。
夏冉轉過身,兩手還插在大衣口袋裡。他看著蘇汀。
那是在我大學的時候,一個教了我四年樂理的老教授,上個時代聲名顯赫的樂團指揮。我很尊敬他,所以後來向他提了這麼一個問題。
那時候我大概也是太年輕了,一句話不經思考地就問出來,理所當然地會被對方當成笑話。但那一次他沒笑我。他只是反問我,那不算音樂嗎?
後來他說了一句話,即使在我離開大學後我依舊記得很清楚。
夏冉看著蘇汀。
他說,藝術與理智無關,是情感壯麗了文明。
在漢諾威的時候我不懂,這麼多年我都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教授當初那句話,但我想他大概是想告訴我,音樂從來都是無法獨立自主的東西,單純的欣賞與心無旁貸的自我定義永遠都無法將它據為己有。
人類的情感中最強烈那一槍,才真正具有打碎時空隔閡的力量。
推崇激情的年代,強烈的喜悅是壯麗,宏偉的悲傷同樣震撼人心。
人為他人的喜悅動容,為他人的悲傷也能感同身受。
雖然這麼說看起來不近人情,但無可否認我的教授說對了。千百年來在音樂上成為傳奇的那些曲目,太多都建立在創作者的悲愴之上。等後人將它們一一回顧,放眼望去,繁榮的文明之上,林立的全是血淚的樹林。
你說你曾經在舞台上無限的逼近一種感覺,它讓你錯覺自己的喉嚨裡湧出泥土,那不是黑狄耶塔,但或許很接近,那大概是絕望的一環,與憤怒相關,又帶著滅頂的悲傷。那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負面情緒了,清澄的死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但真正引爆的,是在場所有劣等生的走投無路。他們的絕望和悲憤,才是使作為弱者的你放手一搏的原因。
那場暴動不只是你操縱了學生,學生也操縱了你。你們的共鳴是雙向的。不然一個人的絕望不會那麼強大。
你說我感受不到,不是這樣的,小孩。我比你感受到的層面更深,但正因為如此我才練就了足夠堅定的理智去抗衡。音樂就像文字,你明白的,在情感的宣洩上這兩者不相上下。情緒是很容易被操縱的東西,與它們朝夕相處的我們更清楚如何使用,但也最容易陷進去。漢諾威的那些年我看過數不勝數的人,無法回頭的實例比比皆是。很多人有的掙不脫,有的不願意自救,有的沈迷其中,有的煽動自我也把別人帶向毀滅。所以我不喜歡失控。打從我接觸這一行開始我就明白了,當我成為了指揮,在一百人中,所有的樂器同時奏響的瞬間,那一百人的所有的情緒都會交給我。
我怎麼可能感受不到,一百個人中誰在悲傷,誰在喜悅,誰在憂鬱,誰又憤怒。演奏很難一心不亂,而當一個人的情緒顯露,在眾多聲浪中就像一把匕首戳破布袋。我怎麼可能看不到。
被人說冷漠也不只一次了,我心裡清楚,但我對音樂始終帶著隔閡。類似一段安全距離,在緊要關頭能給我那麼幾秒去緩衝。
我的責任不讓我去愛音樂,至少我不能像其他人,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身心。因為我是不同的,當所有人都失控,我也要成為唯一一個保持著理智的人。當所有音符失序,我也要冷酷無情地將它們矯正。我是樂團的底線。如果跨過了我,那一百個人的暴走要由誰來承擔。
說到最後,夏冉仿佛想起什麼一般,他停了下來,有些難以啟齒,卻又無可迴避地說。
⋯⋯可我還是要承認,小孩,從那段錄像裡,你讓我聽見了這麼多年最令人難以忘懷的聲音。雖然我的教授在很早就推翻了我對音樂的偏見,但你的聲音在這麼多年後又得以將它重新駁倒了一次。
你重新定義了情感與理智的概念,雖然你本人並沒有發覺。或許這麼說不太合適,但你的絕望確實令那首曲熠熠生輝。
青年棕色的眼眸注視著他,那是蘇汀第一次那麼想,夏冉的眼睛充滿著溫度,和他銳利的視線截然相反,是溫和的暖色調。
我想如果那時候我也在場,我大概也會與你產生共鳴吧。
夏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