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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在這段時間頻繁地想起伊藤一郎。即便是在他死後的一年裡他總會不自覺地翻看當初伊藤留下來的書。他不清楚這樣的習慣算不算的上什麼隱疾,可能真的去看醫生,也找不到根治原因。沒有病因。他常常想,一個人死後,關於他的全部記憶都只能來源於與他相關的文字。文字還活著,那麼這個人就能永生不死。

 

他作為他學生的那半年裡伊藤給過他不少書,有些是送給他的,有些是借給他的。送給他的那些他都有好好保留著,一塵不染地收在書架上,用布蓋著。借給他的他沒還回去,是沒來得及還。沒來得及還伊藤就死了。

 

他給他的最後一本書他一直沒翻開過,那時候他想總有時候等著他來看這本書,但他不知道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找不到看這本書的理由了。有時候他把以前的書打開,看了幾行就看不下去,又把書合上,但又不想放回書架上,他看著那塊布,他不想一次次地去把布蓋上去,就像把最後一塊布蓋在死人的臉上。所以他書桌上的書總是堆疊著,堆了很高,很多,都是他半途而廢的成果,一個桌子上,成排成牆的書本,像一座城池。

 

不久前他回了趟神奈川,沒有跟任何人說。那天下了小雨,他沒有帶傘,到了清澄墓前的時候雨停了一陣子,他才得以暫時安靜地在那待一會。他把帽子拉下來,給墓碑前的空地上放了一枝花。他跪在那裡,就像當初他跪在伊藤的屍體前面,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看著膝蓋前的一小塊空地發呆,他的身上淋的有點濕,不過他沒怎麼在意,他想回去的路上這些都會慢慢幹掉。

 

他人生中接連失去的兩個人間隔很短,甚至都不出一個月。伊藤一郎的死就像一個預兆,而廣瀨清澄很快的就將其靈驗。他在伊藤死的一個月裡久久走不出的悲痛,很快就被另一個人的死亡往上再一次疊加。一年前的那段時間裡他一直都覺得人是活得很不容易的動物,但或許所有動物都在艱難求生,人憑什麼要輕鬆一些。

 

他來看清澄的次數不多,自從處分下來後他能來的機會就不多了,轉學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他這次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他想來看他,還是他想起了伊藤,他想死人事情只有死人知道,他找不到伊藤,也不清楚他安葬在什麼地方,所以他才來找清澄。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這裡能得到什麼答案,不過這已經是僅有的一點慰藉了,他只是想在這裡等到自己不再去想就回去。

 

雨過了一會又下起來。

 

他看了看時間,覺得有些晚了,便站起來準備回去。轉身的時候,他看見源晴舉著傘站在他面前。

 

 

2.

蘇汀一進門就四處張望,他把包隨便扔在門口就進到客廳裡,客廳沒人,他就往裡走,走到夏冉門口敲了幾下門,裡面沒有回應。門縫沒有透出光,房間裡也沒人。蘇汀愣了一下,又回頭去看了眼客廳牆上的掛鐘,時間已經接近八點,通常夏冉最晚六點就會到家。他重新拿出手機,按下重播鍵放到耳邊,裡面依舊是轉接語音信箱的女聲提示。蘇汀沒等她說完就掛斷了。他看了眼從一個小時前他打給夏冉的十幾通電話,沒有一通打通過。郵件裡並沒有回復,短信也沒有。他捏著手機半晌,又走回了客廳。

 

他一身的雨水,怕弄髒沙發他就沒有坐下,最後他坐到地板上,手裡還抓著自己的手機,他盯著從亮變暗的螢幕發了一陣子呆,又把螢幕點開,等手機進入自動鎖定,他再一次把它解鎖。來來回回好幾次,他毫無自覺地讓手機始終保持著打開的狀態,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外面的雨變大了。如雷的雨點砸在窗戶上,蘇汀沒有去看窗,他還在看著自己的手機。他想或許夏冉沒什麼事,他只是暫時沒有回來,他不用太在意。他可以回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沖洗乾淨然後提前睡覺,夏冉帶著鑰匙,他沒必要擔心他會被反鎖在外面。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看著表,按照約定的時間從教室出來,手裡拎著伊藤借給他的書,去學校附近的咖啡店等伊藤下班。伊藤確實也守約了,他像往常一樣對著他的老師招手,那個帶著金屬邊框的斯文男人朝他點頭示意了一下,走過馬路到了咖啡館門口。蘇汀進門向服務員點了兩杯咖啡,回頭就看見他老師被車活生生輾進了輪子裡。

 

很快。那輛貨車沖入人行道的速度僅僅是他轉身的一個瞬間。伊藤的生命就永遠留在了與他一門之隔的地方。

 

源晴對他說,伊藤知道的太多了,他不該知道的。他以為他還活在正義的年代。文人都是這樣,看書看得太多,都是瞎子。他說了一些話,不明不白的,蘇汀就明白了。他知道他殺了他。

 

蘇汀把頭埋進膝蓋裡,又打了一遍電話。然後把手機扔了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死死地攥緊成拳。

 

聽說你有了新的監護人。源晴說,傘下的臉還是跟以前一樣,帶著看畜生的那種笑,有點像瘋子,他讓我跟你和解,我和解了。他這個人很有趣。

 

從被捲入到拖行幾十米,屍體在中途就被撕裂了。蘇汀順著血跡一路往前走,伊藤的屍體零零碎碎地分散在路上,他一邊走一邊看,最後伊藤留在了馬路上,臉部朝下,已經血肉模糊,眼鏡框架在拖行的時候變形擠壓,倒刺進他的眼睛。

 

蘇汀看著他那瞎了雙眼的老師,最後才忍不住流下眼淚。

 

不要動他。他說。源晴忽然笑起來,走過來,看著廣瀨清澄的墓,又看看地上的花,抬起腳就踩到花上,慢慢地輾。他一邊輾一邊問蘇汀,你覺得這朵花怎麼樣?好看嗎?蘇汀說,他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他什麼都不知道。源晴說,伊藤也是這樣的,什麼都不知道,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蘇汀沒有說話了,他看著那朵被輾的支離破碎的花,慢慢閉上眼睛。

 

他沒忍心看下去,就好像輾過伊藤每一根骨頭的聲音都在他的耳膜上炸裂。

 

我輸了,源晴。他說,我最後輸了。你該滿意了。第一是你的。

 

哦是嗎,我忘了。源晴說,然後仿佛想起什麼一般,把手中喝了一半的可樂舉起來,從蘇汀的頭上一股腦淋下。

 

他打量著蘇汀浸濕了雨水與飲料的臉。

 

現在我想起來了。他說。

 

時鐘在整點敲了一下。九點。客廳一片死寂。蘇汀坐了很久,感覺雙腿發麻。他覺得自己似乎是睡著了,夢裡他又一次看見伊藤站在很近的地方。一伸手就能打開的一扇門距離,這個一隻手的距離最後成為了他們生命裡永恆的鴻溝。曾經他在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伊藤跨越了那個距離,站到他前面,蘇汀知道這大概是他老師一輩子唯一的壯舉了。這麼想著他又回憶起伊藤一郎膽小怕事的模樣,做什麼都低調小聲,生怕打草驚蛇的唯唯諾諾。跟夏冉截然不同的個性。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日子之後他又重新想了起來,伊藤唯有在死後才能安然無恙的活在他的記憶裡。

 

但夏冉不行。他想,他是不同的。不輸任何人的趾高氣昂,分毫不讓的態度。他很耀眼。太耀眼了。前途似錦。使他得以在最好的年紀裡盡情揮霍時間和金錢。這樣的人,體驗過的全是美好的生命。蘇汀承認自己嫉妒他。

 

所以他不行。

 

 

3.

夏冉進門就感覺自己踩到了什麼,他彎下腰把東西從地上撿起,發現那只手機已經被摔碎了。而肇事者坐在客廳地板上,渾然不覺他進門一般的自顧自抱著膝蓋睡覺。

 

臨時的加班排演讓他不得不到這個時候才下班,而在他從更衣室裡拿出自己的手機時,滿螢幕的爆炸短信和未接電話讓他幾乎以為自己家裡著火了。他回撥僅有手機關機的提示語音,於是連招呼都沒打直接一路飆車回了公寓,但他預想中的場面並沒有出現,小孩還在,家裡很安靜,瓦斯沒有洩露,廚房沒有爆炸。一切都很好。

 

夏冉再一次看了一眼手裡的手機屍體。

 

你剛才打電話給我了嗎?

 

他問。

 

沒人回應。蘇汀沒有抬頭。

 

小孩,我在問你話。

 

…。

 

你父母沒有教你別人跟你說話你要看著他嗎?

 

…。

 

夏冉皺了皺眉。

 

他脫下大衣,隨便甩在沙發上,三步並作兩步就走到裝死的人面前。

 

早上扔完檔案晚上就扔手機,你最好告訴我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夏冉有些不耐煩。手機被他敲在茶几上。

 

回應他的依舊是屋子裡的一片死寂。

 

很好。他想,真是棒透了,死小鬼的青春期。

 

他懶得再去理會蘇汀,自顧自地轉身要去洗澡。經過一晚上的排演和一路的提心吊膽他已經不想再去處理任何麻煩。讓這個小鬼自己睡客廳吧。他受夠了。

 

一隻手從後面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夏冉回頭看了一眼。蘇汀沒有抬頭,但手死死地抓著他沒有放開。

 

夏先生。

 

他聽見蘇汀的聲音,悶悶地,帶著一些沙啞從重疊的手臂彎裡發出。

 

請您跟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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